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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21 作者: 葉廣芩
    三娃子說,文物沒打假這一說,他買假貨是他認不得真東西,不是我騙他!

    山口決定不再買三娃子的東西了,看得出,他對手裡的「唐代銅鏡」也感到失望,隔著窗戶扔到了屋內床上。一筆大買賣硬是讓何老漢攪黃了,三娃子很氣惱,翻了臉,罵何老漢是該挨槍子兒的。三娃子說,52年不是政府發了善心能有今天的你?你個大土匪,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讓三娃子把話說清楚。

    三娃子說,這個人,他是何玉琨的少校參謀主任!

    我將目光轉向何老漢,老漢瞪了三娃子一眼,挑起水走了。

    八

    成苗子吃撐了,肚子硬得鼓一樣,大口地吐,怕是不好。

    我預感到老太太的病和那兩斤水晶餅有關係。

    與山口和張賓來到成苗子住處,成苗子已經被送到鎮衛生院搶救去了。狼藉不堪的地上,到處是病人的遺留……裝點心的匣子敞著蓋扔在炕上,果然是空的,連點兒渣子也沒剩下。炭火燃盡,水罐冰冷,狗尾草干成了標本,那本《聖經》,孤零零擺放在桌面上。成苗子剛剛離開,屋內便沒了人的氣息,仿佛許久沒人居住過的一樣。送面的娘們兒正在屋裡翻騰,見我們進來,搭訕著說「婆子說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幫著收拾收拾」,說著卷了包東西往外退,在門口被張賓喊住,張賓要開包檢查。娘們兒極不情願,吭吭唧唧地磨蹭。張賓說成苗子是國家包了的,她的一切遺留只有政府有權處理,誰動誰犯法,她趁人不在拿東西是趁火打劫,憑這個把她送派出所,關幾個晚上一點兒也不過分,娘們兒拗不過,這才打開爛包袱皮,竟是幾雙參次不齊的筷子和兩個尚算完整的糙碗。張賓說,你這算怎麼檔子事?

    娘們兒說,婆子的房子土地都給大夥分了,現在還在乎幾雙筷子?

    張賓說現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時代了,私人財產一律受到法律保護。娘們兒說婆子沒有後人,她敢保證,那邊一咽氣,這邊立馬就會把桌椅板凳搶了,她還是很自覺的,就拿兩個碗。張賓說,兩個糙碗你也稀罕?

    娘們兒說,你以為她還能再回來吃飯?

    張賓說,不管怎的,人還沒有死!

    我看到攤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發黃的夾層內里,角上用墨筆清清楚楚地寫了「程記」兩個字。我一把抓過包袱皮,對張賓說,這個東西給我。

    張賓不解地看著我和偷碗的娘們兒,心裡一準在想,莫非女人都愛貪便宜?

    包袱皮有股濃重的樟木箱子味兒,它來源於箱子底,肯定是成苗子不願觸動的庫存,當年的程立雪就是帶著它和丈夫一起到陝南考察,又帶著它來到了紫木川,包袱皮上的標誌,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程立雪確實到紫木川來過,1945年《華報》刊登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可是紫木川的人似乎都否認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這個名字的只有我一人,這是因為我閱讀過當年的報紙……可以這麼說,程立雪在青龍驛被擄,在進入紫木川之前就改變了自己的姓名!

    院裡,山口將井裡的物件提上來,塑料網兜里滿是青銅的物件,光「唐代」的衣帶鉤就有七八個,還有不少銅鏡,有葡萄獸紋的,有菱花芙蓉草的,器物上刷滿了綠彩,一看就是「批量生產」的仿製品,由山外帶進,沉到乾枯的井裡,是借著井底的潮氣讓浮彩慢慢滲入,慢慢生鏽,然後再埋人黃土之中,數月後掘出,就是完整的「出土文物」了。山口捧著一把衣帶鉤,如同捧著一把尚未長熟的青棗,滿臉是哭笑不得的尷尬。

    我把何老漢叫到鎮長辦公室,我要藉助辦公室的嚴肅氣氛跟老漢進行一次認真的談話。鎮長李天河不在,我讓張賓將柜子上的國旗、黨旗拿下來,擺在桌子上,將一切我認為不必要的東西統統撤掉,以示談話的鄭重。在這間已經變得十分標準化、簡單化的辦公室里,我不信這個狡猾的老頭還能閃爍其辭,還能顧左右而言它,本分山民也罷,少校參謀也罷,今天我就是要單刀直入,開門見山,讓他沒有退路!

    何老漢坐在椅子上,將張賓送過來的一杯滾燙的白開水轉移到旁邊桌上,不慌不忙,感覺漠然,那雙露出大腳趾的解放鞋,並沒有因為擦得一塵不染的瓷磚地而有任何不安,幾個黃泥腳印圍繞在椅子四周,跟它們的主人一樣,毫不遮掩地陳列於室內。張賓又遞了煙,老漢接了,不抽,夾在耳朵上,地道的農民舉止,沒有少校的派頭。我想笑,因為無論電影電視還是文學作品裡,從沒有將香菸夾在耳朵上的參謀主任這樣的形象。張賓問老漢的樹苗栽得怎樣,老漢說只要下了雨,百分之九十能活,就怕老天爺老這麼艷陽高照地挺著。又說到挖豬苓的事,說到魚腥草的價錢,說到地膜玉米的缺點,小雞白痢的治法……我咳嗽了一聲,我知道我要是不咳嗽,張賓會一直跟他聊下去。

    我拿出成苗子的包袱皮,將有字的一面亮給何老漢,我說是成苗子的東西,上面的「程」是明明白白的「程」,不是「成功」的「成」。何老漢盯著那個字,張著嘴,臉上泛出一片呆傻,他演戲的分寸把握得很好。張賓插嘴說這兩個字大約是可以通假的,大學語文里有這一說辭。我讓張賓不要隨便插嘴,說這兩個字從姓來說,會被人搞混,但直覺告訴我,程立雪、成苗子、謝靜儀是一個人,這點成苗子本人和何老漢應該是最清楚。

    張賓聽我說出一下三個女人的名字,立刻來了興趣,把凳子使勁往前拉,要聽個明白。何老漢看著張賓卻對我說,我不知道你說的都是什麼,跟你說過,我從沒見過叫程立雪的人,我知道的早跟政府交代完了,沒有隱瞞。

    我說,你怎會沒見過,你清楚極了。謝靜儀來到紫木川的時候你已經十四,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那年是1945年,就是報紙上登載陝南教育督察霍大成夫人被何玉琨搶掠的年份,那個被掠來的程立雪到了紫木川,潛心教育,隱姓埋名,後來改名成苗子……

    何老漢說,都是你想的,我看你每天在橋高頭坐著,愁眉苦臉,就是在穿綴這些事情哩。

    我說,程立雪是西語系畢業生,所以你會說GOODNIGHT,所以成苗子能讀英文的《聖經》。

    何老漢說,你不要以為玉琨中學是土包子中學,玉琨中學在那個時候是很正規的中學,不但有外語,還有物理化學,那些試驗我們也是一絲不苟地做了不少的,學校西洋化的大禮堂里,山裡的學生們也上演過文明戲,我們還演過屈原。

    張賓補充說,老漢的話沒有妄說,現今鎮上不少老頭老太太還知道(a+b)的平方。

    我說,何玉琨是陝南慣匪,殺人放火,無惡不作,1945年以後,卻一改性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修橋、補路、辦學校,跟以前判若兩人,這個改變是程立雪還是謝靜儀的感召,她以她本人對世界的理解,利用何玉琨對山外文明的嚮往,對傳統文化的推崇,感化、教育他,自願地留在了深山……

    何老漢眨著眼睛,沒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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