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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54:21 作者: 葉廣芩
長生殿內情意長,天長地久兩難忘。
長安一別何處去,油谷町里望家鄉。
我說,應該搞考古挖掘,以證實真偽。
八木薰說,怎麼可以,這是我們八木家的祖墳啊!
山口說,你們馬嵬坡的楊貴妃為什麼不挖掘,是你們不敢挖,因為那裡頭是空的,牽扯到了你們歷史的真實性!真的哪兒去了?真的在我們這兒,在日本!
拜訪了當寺主持,主持拿出這個寺院55世長老的記錄給我看,那記錄是藍布面,黃草紙,黑筆直行書寫,文中說了唐朝安祿山造反的事,講述了唐玄宗被迫西逃,行至馬嵬六軍不發的大致經過,談到處死楊貴妃是這樣說的:
清晨,高力士將貴妃引至佛堂前,縊殺,將其屍橫陳車上,置於驛站院中。令六軍總領陳玄禮等人見之。大軍即發,唐玄宗隨軍赴蜀地而去。陳玄禮則觀貴妃氣息有所和緩,念及皇帝悲切,著人救之,後命下吏造空艫舟,置數月糧食於舟內,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天寶15載7月,唐土玄宗皇帝的愛妃楊玉環乘船漂泊到本地唐渡口,上岸後不久死去,里人相寄,葬於廟後,憑弔者不絕。
楊貴妃在油谷町改姓「八木」,馬嵬驚魂,幡然醒悟,從此遠離政治,倒是給這裡留下了油谷町出美人的佳話。
八木薰領著我來到了唐渡口,----楊貴妃的登陸地。
一條長滿青苔的石板小路直下到海灘,剛艮硬,浪很高,這裡的確是海流的迴旋之地,唐渡口的海灘上布滿了從中國大陸方向漂來的垃圾,「海非斯」洗髮膏瓶子、一次性飯盒、空罐頭盒、方便麵的碗……花花綠綠堆滿了海灘,這些東西不用打船票,不用辦護照,不用花力氣,順順噹噹就從中國漂到了日本,停頓在異國的海灘上。用山口的話說,楊貴妃乘的空艫舟實際就是沒有櫓的船,陳玄禮把楊貴妃弄到這樣的船上,「任其漂流」就是給這個妃子一個「死緩」罷了,絕沒想到她會漂泊到日本!是啊,千萬年來,藉助這股不變的水流,不知都過來了些什麼?我站在礁石上,海風撕扯著我的衣襟,掀起了我和頭髮,我想像著沒有櫓的木船靠岸的情景,船上有心灰意冷的楊玉環,她38歲,38歲的女人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已經成熟,不再年輕……這股海流,使楊貴妃為後人留下了一道抓不住的彩虹。
這次山口考察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楊貴妃怎麼從馬嵬坡到達楊州的。日本老和尚的記錄「著人救之」之後,接下來就「造空艫舟」、「放逐海中,任其漂流」了,其中很大一段是空白,山口的調查就是要填上這段空白。在馬嵬坡是不可能「放逐海中」的,那麼通路究竟在哪裡?
晚飯後,山口又鋪開他的大地圖,舉著那個銅鏡在地圖上細細尋找,他把那個銅鏡當成了歷史隧道,企圖通過它尋到倉惶東逃的楊玉環。我對山口說,找來找去全是白搭,我們的《後唐書》記得很清楚,馬嵬事件第二年,上皇密命將貴妃遺體改葬他所,最初埋時以紫褥包裹,再葬時肌膚已壞,唯胸前香囊猶存,內侍獻上,上皇悲哀。就是說,馬嵬坡墳冢下的屍體已經腐爛,無可查詢了。
山口說,紫褥包裹的女人是假的!是替代!真的早順著儻駱道跑了!你們的史書還記著,唐明皇從馬嵬坡折向西南,奔四川走的是褒斜道,甦醒過來的楊貴妃絕不敢直追其後,退回長安更不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直插與馬嵬坡最近的駱口驛,走儻駱道,逃生於江南。太真坪,聽聽這名字吧,不是楊玉環又是誰?
兩個人爭來爭去莫衷一是。我說,放下你的楊貴妃,跟我去看看紫木川的老美人成苗子吧,那是個比楊貴妃更能抓得住的女人。
山口不去,他說你那個土匪老婆不會比我的楊貴妃更清晰!
六
宅院太深了,我提著奶粉和二斤點心,去拜訪成苗子。幾次走錯了路,轉到死巷裡只好又順原路退回。何玉琨住宅的房屋很多,解放以後分給了勞苦大眾,就有了許多改變。 門口雕著精美荷花的大石頭魚池,兩口肥豬在裡面拱來拱去,幸福而快樂,那些雕刻的荷花在糞泥中開放,真正的出污泥而不染了。磨磚對縫的影壁上掛著糞叉、鋤頭,釘著幾隻長尾松鼠的皮,牆根是一堆沾滿黃泥的爛鞋,磚墁的庭院地上晾曬著干豆角,該是花欄的地方生長著一片茂盛的菠菜和紅辣椒……昔日王謝堂前燕,飛人尋常百姓家,在這裡變得異常具體,異常生動。那個開著汽車,使著快槍的土匪頭子,風箏一樣地抖起來了,又落下去了……好在歷史已經反覆地教會了我們能很平常地看待這一切,也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又會恢復原樣,成為光鮮亮麗的旅遊景點,任著山外來的閒散遊人指指點點。
西牆根有個娘們兒,正轉動著小鐵片,以極快的速度削刮著手裡長了芽的洋芋,我問成苗子的住處,她翻了我兩眼問,你找她做啥子?
我說,不做啥子……就是看望一下。
她說,看她的人多得很,往後門口得收門票。煩人得很!說著用鐵片點了點身後說,後頭,東屋。又補充一句,留神傳染!
往後走,是一個小院,不像是住人的地方,數叢荒草,幾片斷牆,一棵巨大的皂角樹遮護得院落一片陰森,一口水井,許久不用了,井上生滿青苔。「兔從狗竇人,雉從樑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小風掠過,荒草唰啦啦地響,螢飛鼠竄,狐影蟄鳴,我想,在這裡拍「聊齋」倒是現成的絕好場地。東邊兩間老屋,掛著白門帘,門帘上用機器繡著拙劣的鴛鴦戲水圖案,想必那就是成苗子的住處了。
我問,有人嗎?
裡面沒人應聲,傳出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
門是敞著的,我探身向裡面張望,屋內光線很暗,一抹落日的光透出窗欞照進屋內,變作暗紅的光柱,射在北牆的一片水漬上,使那個水漬變得像個醜陋的夜叉。飛塵在光線中浮動,升騰沉落,飄飄忽忽,變化莫測。房內的氣味渾濁,使我想起不久前翻動的那些舊報紙……
好一會兒,我的眼睛才適應了房內的暗,看見一個老人歪在太師椅上,正幽幽地看著我。老人臉上有病態的潮紅,戴著一頂黑色的絨帽,嘴唇蒼白沒有血色,從面相上看,辨不出年輕時美還是不美。她的背後是古老的雕花隔扇,隔扇上雕著二十四孝,木頭的浮雕是粘上去的,臥冰的王祥半個身子已經脫落,丁藍的半條胳膊也殘缺不全……桌上,礦泉水塑料瓶里插著幾棵垂著頭的狗尾草,這草無疑就近取自庭院,使人感到主人是個熱愛生活,懂得審美,品位不俗的人。
初看到成苗子的瞬間我還是很激動的,毋庸置疑,我已經將她和報紙上的程立雪聯繫起來,我堅信,從那張沒有牙的癟嘴裡說出來的一定是標準的官話。
我說了我的來處,說了我要詢查的人,希望能從她這兒得到幫助。說話的時候,我注意觀察著她的表情,企圖能從中捕捉到一些感覺。
成苗子靜靜地坐著,沒有言語,一味地低頭專心烤火。她的近旁安置了個火盆,幾塊木炭在盆里半死不活地燃燒,這使得屋內空氣更加污濁,使得她一聲接一聲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