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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28:23 作者: 兜兜麽
    白香道:「公主當真以為聖上要除掉左安仁是為你我?」

    青青笑:「呵……我從不敢如此認為,你呢?」

    白香搖搖頭,「公主都不敢,妾自然是連想都不敢想了。」又問,「公主會救他麼?」

    青青蹙眉,面上惋惜,口中卻道:「我啊……沒有那個閒心呢!」

    白香不語,青青便又嘆道:「覬覦本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本就是女人本性。但最終伸不伸手,卻決定了最後的命運。娘娘命該如此,何須不平?」

    聞言,白香垂首,恍惚自語:「都說天家無情,如今,倒真是見識了。」

    青青站起身來,走近了,用團扇扇柄挑起白香下頜,「本宮此來,是為告知婕妤娘娘,趙四揚已被施八十廷杖,也不知熬不熬得過今晚,娘娘與趙大人是舊識,自是不忍心教他孤身上路。」

    白香倒是坦然,昂首與她相對,唇邊含笑,嘲諷道:「是了,公主來送妾與趙大人一併上路麼?」

    青青頷首,復又搖頭,「我怕他孤單,又怕你這張傾國傾城的臉,教他舊情復燃,總之,本宮現下猶豫得很,左右不是,婕妤娘娘,您聰慧多謀,給我出個兩全的主意可好?」

    白香霎時變了臉色,直直看著青青,吶吶說不出話來。

    青青放了她的下頜,扔掉那柄小團扇,又往亭外走幾步,背對著她,言語森冷駭人:「婕妤娘娘自己不說,那就不怪本宮幫你做主了。」

    便對兩旁太監嬤嬤吩咐道:「撿著那碎了的碟子,劃花了她的臉,悶死了,埋進後院的合歡樹下。」

    「啊,對了。」青青回過頭來,眼若寒星,笑如春風,「披髮覆面、以糠塞口,閻王殿上也教她開不了口。」

    她看著白香驚恐的眼,笑容愈發甜膩,「小心著點辦,別驚了歸巢倦鳥。」

    晚霞沉寂,夜,轟然降臨。

    腐肉

    腐肉

    【滿雕欄寶砌,雲簇霞鮮。】

    沒有噩夢,也沒有不安與忐忑,青青安靜等待,漫長孤寂的三天。

    待到橫逸鬆懈了些,她才求了程皓然,偷偷潛入天牢,去探奄奄一息的趙四揚。

    天牢里陰暗可怖,薄霧似的濃稠的黑暗昏聵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濕冷腐爛的氣息撲面而來,夾帶著腐肉腥臭,薰得人幾乎作嘔。

    裡頭傳來那人沉悶壓抑的聲音,他緩緩吐著氣息,啞著嗓子說:「勞煩獄卒大哥多點一盞燈來。」

    青青止住了腳步,朝身後獄卒示意,她便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裡,默默看著趙四揚蠟黃的滿是鬍渣的側臉。

    獄卒提了油燈遞進去,趙四揚接過,道聲謝,便置於身側。

    接著牢房中新添的燈盞,青青適才看清,那昏黃光暈下,一條化膿潰爛的腿,白森森的骨頭被打折了露出來,一片淋淋的血肉模糊。

    青青抓緊了衣襟,狠狠揪著心口,仿佛能藉此轉嫁心中無可比擬的疼痛。

    趙四揚看著自己的腿,平靜地,甚至連呻吟呼痛都不曾發出。

    在四月末尾,殘漏淒冷的夜裡,他靜靜瞧著潰敗的殘腿,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今夜無星無月,蒼穹墜入廣袤無垠的海面,伸展一片死一般的黑暗。孤燈的影子忽而晃動,像是死神在招手,來,來,睡吧,到我懷裡安息。

    黃泉路上鋪滿了血一般滾滾翻騰的曼珠沙華,一切美好甜蜜,接近死亡的甜蜜安詳。

    趙四揚拾起一旁碎裂的碗片,端了青青上回送來的,未曾飲盡的酒,將碗片洗盡了,俯下身子,皺著眉,細細掛著殘腿上的腐肉。

    那肉被割下去,仿佛就會激起牢底蛇蟲歡呼,一窩蜂吃個乾乾淨淨。

    青青已不知該如何對待,只得咬著手背,躲藏在無光的角落,吞咽了眼淚,睜大眼睛望著趙四揚,將他此刻輪廓深深鐫刻,他堅毅的面容,他從容的動作,他不懼死亡的無謂。

    碗片並不鋒利,一刀割下去,爛肉與好肉仍連在一處,他便扯著那一片腐肉,緩緩地,仔細地,一寸一寸割開。

    血留出來,膿也留出來,統統沁入cháo濕的稻糙之中。枯糙仿佛又逢春,茁壯生長起來,還開出一簇簇紅白的絢爛的花朵。

    他似乎有些累了,便放鬆一會,直起腰,仰頭看著狹窄的窗,看著窗外暗紫色的廣闊蒼穹,怔怔出神。

    青青無法確定,他想到了什麼,她窺見他乾裂了的唇邊,一抹隱約美好的笑,仿佛剎那間,煙火盛放,奼紫嫣紅都開遍,仰頭看向同一片百花盛放的天空,她的世界絢爛無邊。

    他微微嘆息,又低下頭,抓緊了碗片。

    青青的心猛地被抓上一把,然而,她於漆黑暗夜中,朝他闃然微笑。

    他在想她。青青無比確定。

    趙四揚又開始刮他腿上的腐肉,單調的摩擦聲迴蕩在這樣纏綿的夜色里。不多時,腐肉便颳得差不多了,他便將酒壺倒置,烈酒嘩啦啦淋上去,順著傷口流竄。

    至始至終,青青不曾聽到一絲呼喊悶哼。

    隔著重重疊疊的黑暗,青青看見趙四揚鎮靜的臉孔,耳邊唯有一陣一陣破瓷劃開皮肉的聲音,她看著他,死死咬著手背,滿口都是酸酸甜甜的血腥味道。

    青青噁心著,痛恨著這個世界,她從不相信這世上有好人,但趙四揚出現了,他當是好人,但這個世界對不起好人。

    青青最終是走了,無聲無息,不曾留下絲毫痕跡。

    這麼多年過來,青青從未有此刻複雜難言的心緒。

    趙四揚坐在骯髒腐臭的牢房裡,衣衫襤褸,面容憔悴,默默刮著腿上化膿發臭的腐肉。青青站在乾淨的角落裡,穿著華麗衣袍,頂著娟麗皮囊,靜靜看著磐石一般的男人。

    青青覺得自己髒,她配不上趙四揚。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挨擠在一處猛然間湧來,就盼著你措手不及的迷惘表情。

    左安仁落了罪,流放三千里,但不過是橫逸對左丞相的敲打,他為官多年,自然圓滑機敏,為保全性命,急急遞上了請辭摺子,橫逸假意挽留一番,左丞相真心推諉幾次,便成定局,打發了錢糧,送他回湖州養老去。

    青青仍住在丞相府里,除卻少了些熟悉面孔之外,再無過多改變,六月里荷花開遍,青青收到消息,左安仁死於流放途中。

    無非是一聲嘆息,再想想,黃泉路上,左安仁與白香倒能雙宿雙棲了,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青青坐在鞦韆上,拿著信,笑了笑,恍然大悟似的感嘆道:「啊……原來我是寡婦了。」

    萍兒道:「公主節哀。」

    青青擺擺手,混不在意,「該穿什麼?素服?黑紗?白頭花?」

    萍兒點頭,答道:「奴婢去挑挑,也不必太過講究。」

    青青腳尖使力,鞦韆便又高高盪起來,最高處,她瞧見京都娟秀樓宇,整齊儼然。

    夏日暖風經過荷塘,化作涼風習習,迎面而來,吹起裙角衣袂,撩起風姿綽約,「寡婦……聽起來可真是風騷得很……」

    荷塘里含苞的粉白荷花一瞬間炸開,細微聲響,卻震動了整個夏天。

    嘉寶從外頭急急趕來,「殿下,程將君府里來人傳話,說是聖上下旨,放了趙大人,現經在程家西郊別院中落腳。」

    鞦韆的速度慢下來,輕風柔柔捧起耳邊碎發,日光是被踩碎了的玻璃渣,細細落在她纖細瘦削的背影之上。青青不曾回頭,身後站著的一眾僕從卻都瞧見了那明亮的晃眼的笑。

    「哦,是麼?好大的人情呀,真得好好謝謝程將君。」

    便當作,抵死纏綿吧。

    六月末,某個平淡無奇的夜裡,趙四揚被窗外婉轉曲調勾起了相思,今夜相思無盡意,綿綿無轉還,他便也攏了外袍,一瘸一拐,隨著那清溪似的小調往荷塘那方去。

    「花中君子來哪方,婷婷玉立展嬌容。」

    纏綿聲線幽幽飄來,攜著少女似的清脆嬌羞,行走間足下仿佛生出一縷縷柔韌絲緞,一圈圈纏住了他的腳,拉著他往唱歌人那處去,又是推推搡搡欲拒還迎。

    「暖日和風香不盡,伸枝展葉碧無窮。」

    他怔怔站著,離塘間唱歌女子不遠不近,只瞧見藍紫色蒼穹平展如幕布一般,沉寂著夜色里的孤獨。天邊一彎眉月,仿佛少女唇角彎起的嬌俏弧度,柔柔播散了一地清輝,又似一層輕薄透明的紗,不知何時落了滿眼,分不清究竟是那白紗遮掩了視線,還是籠罩了天地萬物。

    他停在荷塘邊沿,此情此景,美得教人不忍卒讀。

    月光被碾碎成一顆顆細小流星,墜落在含苞的小荷尖角之上,仿著趙飛燕掌中起舞。先開的白荷舒展腰肢,亭亭玉立,一如嬌羞少女,面頰暈開點滴緋色,含笑相待。

    時有晚風輕拂,越過叢叢荷花,吹散了露珠,吹彎了枝葉,勾起了她垂在肩後的嫵媚青絲。

    翠綠欲滴的枝枝蔓蔓間,一葉小舟擺盪不定,舟上一襲纖瘦白影,她回過頭來,望見他欣喜若狂的臉,挽了蘭花指,送去秋水凌波,卻又低眉順眼,呈上那一垂首的溫柔,但聽她輕聲唱:「縱使清涼遮炎夏,為甚委靡躲寒冬。」

    夜風沁染了一袖淺淡荷香,卻醉了塘邊掩不住微笑的男人。

    又見她再挽了指花推過去,再勾回來,想看,卻又藏著,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魅惑,白荷初綻的純潔清澈,齊齊融匯在她身上,怎教人不動心?

    聽她綿綿唱完最後一句,「既然不願纖塵染,何必立身淤泥中。」

    相視許久,他在岸上一站千年,卻不過痴痴看著她,她眉眼含春,指尖玲瓏,她唇角淺笑,鬢髮輕揚,如夢如幻,如詩如畫。

    他不禁開口喚她,卻又是一聲山長水遠由來已久的喟嘆,「青青……」

    她側身坐在小舟上,光裸的腳腕上以紅繩繫著一隻銀鈴,抬足滑過漣漪陣陣的水面,那鈴鐺便叮鈴鈴地響,飄過靜謐的夏夜,轉進他澎湃歡喜的心裡。

    她轉過臉來,朝他伸出手,盈盈一笑,「大人願陪奴家搖舟賞荷麼?」

    趙四揚牽著她的手上船來,小船兒使了小性兒,左右搖擺一道,船上男女便團抱在一處。青青順勢依進他懷裡,周身仿佛軟趴趴沒了骨頭,堪堪教他一握便碎。

    趙四揚解了外袍攏在青青身上,「更深露重,莫害了風寒。」

    青青閃身扯開那衣裳,輕踹他一腳,嗔道:「大人當真無趣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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