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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28:23 作者: 兜兜麽
青青逕自執了傘出門去,萍兒方要跨步跟上,便聽青青頭也不回地說:「誰都別跟來!」一轉眼,聲音便藏進了雨里,轉成淅瀝瀝的歡樂雨聲。
青青走在雨里,漫漫一身晶瑩水珠,剔透玲瓏。冷風灌入衣襟,通體寒涼,心卻是熱的,你知道有人在等著你,走過這條小徑,跨過那道門檻,隔著似有似無的重疊雨幕,看不清細枝末節,只識得依稀輪廓,然而心中急切又滿足,你明白,總有他等著,空著懷抱等你來。縱使跋山涉水,櫛風沐雨,縱使塵滿面鬢如霜,你總不在乎那些悲喜過往,因你擁一個未來,他許下的,美好又溫暖的未來。
一旁守門的僕役恭順詢問,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勁拉著門環,終究窺見另一處纏綿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紅漆大門隔開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見春意闌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夢浮華,他站在巷口,仰頭看府里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湊湊琢磨出她的輪廓。
裙角盡濕,冰涼涼濕漉漉的緞子凍著她的腳尖,其實不痛不癢,她朝他一步步走過去,卻覺得每一步都耗盡心力,仿佛踟躕又仿佛堅定無比,她緩緩走著,離他越來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圓滾滾的水珠在他臉上滑落的痕跡。
像流星,璀璨,又短暫。
一剎那,他看見她。
一剎那,她靜靜微笑。
一剎那,失去與得到都成虛空。
她伸手來,擦去落在他側臉的一滴雨。
他瞧著她,一頭一臉的綿薄水霧,蒼白狼狽,卻仍是他最愛的樣貌,他滿心歡喜,但收斂神色,莫得莽撞,只低頭靜靜看著她,將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顏刻進心裡。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對木雕。」
青青不說話,青青收了收了傘,躲進他的庇護里。
「你看一看麼?」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淚落下來,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濕。」她的聲音依舊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卻莫名地想要落淚,沒有理由,不可追溯,不過是想哭而已。
雨點交雜,斜斜落入傘下,他身軀冰冷,她不動神色,但他清楚知曉她的眼淚,有些咸又有些苦,溫熱的一滴從她眼眶裡流出,穿越了喧囂浮華,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燙傷了他。他仿佛嘗出了味道,此時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點濺出的水花,檐下躲雨的燕兒,她身上的絳紫色披風,她髮髻上一簇細小絹花……一刀刀鐫刻,連心都塑成她的模樣。
他喚她,「青青。」溫柔得心疼。
青青抬頭來,「唔……」
他低頭,吻住她。
在雨里,一手擎著八十四骨紫竹傘,許仙與白蛇的定情物,那西湖上飄飄揚揚的雨落下來,澆不滅唇齒間依傍著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還在四海雲遊,觀音佛祖還在西天裡修心,沒了小青,多出一對泥人一雙木像。一樣的快樂,一樣的歡喜,仿佛一堆枯骨終於長出了血肉,又仿佛行屍走肉終於灌注了魂靈,該怎麼形容,鋪天蓋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軟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時間走得太快,太匆匆,就這般將此刻美好帶離去。
剩下無際的相思離別,遺忘不知躲去哪裡,甘苦交雜,快樂的越發快樂,甜美的越發甜美,深刻的越發深刻。
他攬緊了她的腰,纖瘦柔軟,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斷。
他品著她的唇,糾纏著她的舌尖,一切全憑本能,卻已然如此銷魂噬骨,欲罷不能。
雨作了粘合,他們濕漉漉的衣衫揉在一處,青青豐盈的胸貼著他滾燙堅實的胸膛,趙四揚的呼吸愈發急促,卻不肯有絲毫放過片刻停歇。
糾纏,糾纏,無盡的糾纏。
青青依著他,傍著他,如纏樹的藤,攀援的花。
青青閉著眼,催促時間,她嫌時光太長,恨不得一刻白頭,從此再不想其他,愛也好,恨也好,都隨時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個人,安安靜靜過一輩子,兒孫滿堂,幸福美滿。
牆角隱去的身影,誰都不曾瞧見。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傘下男女,不懂分離。
死劾
死劾
【春呵春!得和你兩流連】
青青和趙四揚都明白,這一天終將到來。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楊柳依依,波光蕩漾,雲霞翠軒,山間和風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剛好。
青青在池邊餵魚,一條條肥壯的紅白錦鯉簇擁來,在腳下爭食。
四月二十九,風和日麗。
南珍嬤嬤遠遠走來,站在橋邊,久久不語。
「嬤嬤只管說就是了,該來的,躲不掉。」
「是。」南珍嬤嬤上前幾步,垂首而立,「趙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墜在平靜水面上,漣漪遂起,又激發魚兒爭鬥,池子裡愈發熱鬧起來,身後翠鳥歌唱,山水如畫,好一派明媚春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細數左丞相一百零九條罪狀,是……死劾。」
指尖一松,魚食便落到池裡,遠遠遊來一隻丹頂錦鯉王,四周魚兒便自然散去。青青指著那丹頂錦鯉王,笑笑說:「你們瞧她雍容嬌貴,卻是餓不得,飽不得。一朝得食,便囫圇吞下,也不管撐死毒死。巴掌大的水池裡遊蕩,只能痴痴瞧著飛鳥停留,末了拾掇些落在池子裡的翎羽便滿足。最終能離開水池的一日,即是她的死期。」
午後的風懶洋洋走來,捧起了她鬢邊細碎的發,柔柔飄過臉頰,□而慵懶。
青青痴痴笑起來,眼睛望著牆外碧藍如洗的天空,很遠,很遠,柔軟的雲,拼湊出那人微笑著的臉,無時無處,隨她匆匆腳步,去許多地方,看許多風景。一抬頭,便可以瞧見他的笑,真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
「綠水本無情,因風皺面。」撒盡了手中魚食,一池錦鯉騰躍,丹頂錦鯉王卻沉了下去。 風又來,腰上靛藍色褶襉裙搖擺,「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
時光轉入靜謐,青青卻收斂了淒惘笑容,轉身問萍兒,「去尋尋,可有顏色深一些的衣裳。」
萍兒應是,南珍嬤嬤卻警醒起來,忙問道:「公主要做什麼?」
青青擦了擦手,混不在意,「夜裡,走一趟天牢。」
「殿下三思,那深牢大獄豈是說去就能去的,即便是去了,也多半見不著人,您又是何必。」
「唔,那便闖進去好了。」
南珍嬤嬤還想勸,青青卻已離了池塘,走入小徑,轉眼便沒了蹤影。
南珍嬤嬤站在原地,暗自驚心,原來日月昭昭,乾坤朗朗,當真有妖魔作祟,教人瘋魔,卻又是不瘋魔不成活。
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
青青不曾遇到阻攔,趁著夜色,一路通行,終是瞧見趙四揚憔悴面孔。
陋室里一張干稻糙鋪成的小床,一扇漏著清光的窄窗,蛇蟲鼠蟻時時叨擾,腐朽惡臭刻刻繞鼻。
獄卒開了鎖,牢門吱呀一聲悲泣著展開,青青緩步走進去,萍兒被薰得捂住口鼻,青青卻渾然不覺,令萍兒放了衣物吃食便出去。
而趙四揚背對著她坐在清冷月光里,今夜月色蒙昧,柔柔籠了他一肩,堅硬的稜角即時轉了柔軟,透出與月色輝映的孤獨,一如絕壁孤松,雲霧繚繞間,尋不到依伴。
他不願回頭,青青便走過去,攬了他的肩,磨蹭著他藏著鬍渣的臉。
「不是說一輩子麼?轉眼就要到頭,你可真是會占便宜。」
未曾察覺時,眼淚已經落下來,貼著趙四揚的臉,濕漉漉一片。
青青變得愛哭,變成易碎的小女人。
但也許,這是她本來面貌。
被逼出來的堅強勇敢,築一座堅硬城池,城門緊閉,他在城外走過似水流年,她的城門終於洞開。
她又開始恐懼後悔,患得患失。
他開口,滿嘴苦澀,愁腸百轉,苦得要落下淚來,卻只得短短一句「對不住」。
言罷,身心俱疲,仿佛瞬間老去,月光刷白了頭髮,黑夜揉皺了皮膚,心跳急速,呼吸艱難,如此這般,也好也好,一夜白頭一同變老,皆是夢中所求。
青青說:「我想知道。」
趙四揚道:「我不能說。」
青青擦乾了眼角,拉他起來,笑笑說,「吃飯吧。」
兩人便在塵埃漫步的牢獄中對酌,青青為他斟酒布菜,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又賢惠又溫婉,一時仿佛轉換了時空,座下不過升斗小民,夜間妻子為丈夫暖酒添菜,偶爾閒聊幾句,溫馨美滿。
但,一切不過是好像罷了。
趙四揚放了筷子,握著她冰冷的手,蹙眉道:「山西大營,兵士過冬的衣裳里塞的都是糙紙。文臣死諫,武將死戰,我身為兵部給事中,責無旁貸。」
「嗯。」青青點了點頭,不肯看他。
「青青……好好活著……」
青青抬起頭,雙眼猩紅,一甩手掙開他,倏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冷冷睨著他,卻是含了淚,帶了哽咽,「你以為你誰?這又是交代什麼?求我幫你處理好身後事麼?」
趙四揚卻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溫柔廣袤的水域,靜靜映著她的臉,仿佛此刻凝望,便已涵蓋了荒涼枯槁的一生。
「終我一生,不過是想尋那相伴之人,卻不知一切艱難如斯。」
他嘆息,悵然呼喚,「青青……」
青青揚起手,又頹然放下。
青青看著他,狠狠咬著下唇,將蒼白唇瓣硬生生咬出一道血痕。
「我是不是錯了?」
他的心被狠狠一撞,想張開手,擁她入懷,卻只能靜靜看著,一言不發。
沉默,死水一般的沉默。
仿佛無事發生,青青躬下身子收拾碗筷,這事她只瞧著丫鬟們做過,自然手拙,趙四揚伸手接過,他粗糙的掌心滑過她細膩的手背,瞬間又離開,滅卻了情緣。
青青再不多說一句,轉身,踩著萬年如一的月色離去。
一襲黯然的影,披一身孤寂。
走出天牢,暗夜下,有人苦等。
獨自走近那頎長身影,青青沉聲斂容道:「多謝程將君通融。」
程皓然生得高大挺拔,面目俊秀,因出生名門,自有一股傲然之氣,卓爾不凡。他拱手行禮,道:「臣與趙大人乃舊識,此番相幫,自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