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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28:23 作者: 兜兜麽
    待青青走入寺里,桃樹枝頭已有星點嫩綠,遠遠望過去,便於冰雪白霜中,窺見怦然欲出的勃勃生機。

    蘇軟雪花落在睫毛上,瞬時又化作了水,落下來,模糊了視線。

    青青仿佛瞧見,殘漏廊檐前,桃花新枝後,漫天大雪烽煙瀰漫,仿佛大漠沙海,長河落日,堅毅不破一道豐碑。

    他站在雪裡,瞧見傘下微笑的青青,不知該如何回應,猛然間轉開臉去,身子還立在雪裡,一襲粗布白衣,痴傻莽撞。

    青青接過萍兒手中娟秀小傘,八十四骨,紫竹柄,傘面畫滿了春日桃花,雪落下來,沾在桃花花蕊間,又是一番冰肌玉骨好顏色。

    趙四揚終是抬頭來,望見一汪□,迎面來,步步近,粉面含春,雪中獨美。

    她舉高了傘柄,將傘分與趙四揚一半,那一朵雪中桃花便舒展開來,柔柔籠住傘下男女。

    春雪仍在簌簌地下,大地寂寥無聲,偶有風過,仿佛也夾帶了傘上桃花香,垂首時,有暗香盈袖,雪染冷香,隱隱攢動。

    青青瞧著他一肩軟雪,纖長睫毛上還掛著未曾來得及划去的雪片,不由得掩嘴一笑,「下雪天,白狗身上腫。」

    趙四揚瞧了瞧自己一身白衣,再看看青青,也不作氣,只接口道:「黃狗身上白。」

    青青一愣,隨即瞥見自個藏在墨黑大氅里的淺金色罩袍,板起臉來,「你好大的膽子!」話音剛落,趙四揚便朗聲笑起來,青青也藏不住笑,隨著他響亮聲線,一同於傘下輕笑。

    「大人來寺里敬香麼?怎不見令堂?」

    青青問,眼角眉梢還存著笑意,那笑暖心暖神,仿佛霎時間桃花開遍,小百花碧桃,大白花碧桃,五色碧桃,千瓣桃紅,垂枝碧桃,壽星桃,紫葉桃,綠花桃,百種千種,萬紫千紅,嫣然百媚,如驚鴻照影,西湖瀲灩。

    不不不,桃花再美不過點綴,怎敵她輕顰雙黛螺,含笑凌波眼。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滿心滿眼都是她,是了,偏就是她。

    「不,我孤身來看桃花罷了。」

    青青往那一片星點小綠看去,疑惑道:「桃花往何處去了?」

    趙四揚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所以我在等。」

    「大人等了多少時日?」

    「不記得了。大約是一朝春秋,興許已是許多年。」

    他抬眼望著一色白雪,兀自沉靜,仿佛青青已不在身邊,他兀自沉醉,於春山春水□間,收攏來,他等待多年,無處可尋的夢靨。

    他這番模樣,著實令人討厭。

    青青皺眉,嗔道:「我看你是教那桃花妖迷了心智。」

    趙四揚回過頭來,望著青青,笑笑說:「我想也是,掃地的小沙彌也這麼說我。」

    天邊密雲重重,一顆被悶死了的心,爛在無人遇見時。

    「你在等我麼?」

    趙四揚瞠目,惶恐不安。

    青青笑起來,得意道:「你是在等我。」

    趙四揚張口欲駁,萍兒卻近身來,踟躕不言。

    青青道:「你只管說便是。」

    萍兒應是,道:「府里來人了,皇后娘娘請您進宮去。」

    青青挑眉,帶著挑釁看著趙四揚,「白香……真是命苦呢。」

    趙四揚皺眉看著她,青青本以為,他要為白香開脫,卻聽他開口,沉聲道:「你可是,傷心了?」

    青青莫名惱怒,一把推開他,恨恨道:「不關你事!」走幾步,又回來,將傘柄狠狠塞進趙四揚手裡,他寬厚粗糙的手掌,幾乎可以將她的包裹起來。

    「別等桃花了,等著還傘吧。」

    便就一跺腳,跑開去。

    趙四揚擎著八十四骨紫竹傘,於茫茫春雪中,默然微笑。

    初春雪,桃花傘,美人淚,翩然影。

    愛情

    愛情

    【踏糙怕泥新繡襪,惜花疼煞小金鈴。】

    濃艷宮牆後,皚皚白雪前。

    枯藤,老樹,昏鴉。

    斷腸人家。

    寒鴉的悽厲叫嚷,如同女人尖利血紅的指尖,將雪後潔淨無垢的天空劃出一道道深刻猙獰傷痕。

    新鮮粉嫩的血肉盡情向外翻著,快樂像一張嬉笑的嘴。

    手邊的茶盞泯滅了最後一絲熱氣,懨懨伏下身子,匆匆做了告別。

    青青微笑,漆黑眼睛裡映著程青嵐淡漠卻高傲俯瞰的姿態,「娘娘只需愈發寬仁德讓便是,外頭的事情自有臣妾代勞。」

    「如何寬仁?」程青嵐問。

    「婕妤娘娘一直想著替父親翻案呢……娘娘何不幫她一把?」

    程青嵐一愣,隨即了悟,勾起唇,劃開森冷笑靨,「蚍蜉撼樹,終究徒勞,白白賠上性命,又是何苦?」

    青青低頭,輕聲感嘆,「娘娘菩薩心腸。」

    春去春又回,花開花又落。

    不知疲倦的花,與女人鮮活明亮的容顏,終將被泥土掩埋。

    從不奢求不可能得到的。

    青青看著程青嵐,看著她一身雍容鳳袍,微笑,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滾燙的眼淚磅礴叫囂,喉頭湧上來一股一股酸澀,吞下去,咽下去,往死里摁下去,她繼續笑著,腹中眼淚里都是微笑。

    這道理,她明白,也明白得比誰都深。

    帝後之間的fèng隙,她願化作渺小塵埃,既卑微又忐忑地鑽進去,仰頭看,一片空茫。

    帝後之間裝的是天下,這天下沒有她。

    她是什麼呢?

    青青自覺明慧,卻從不曾了悟。

    不敢,不能,不想,不願。

    其實什麼都不是。

    斜陽拉長了影子的孤獨,厚重大門吱呀呻吟,久久閉合不得,仿佛一雙枯槁的手極力挽留,苟延殘喘,綿綿不休----只因被風高高撩起的裙擺太嫵媚,太妖嬈。

    掌燈。

    夕陽滅了,天黑了,睽熙宮亮了。

    三日後,萬歲欲為白尚書翻案一事傳出宮牆,朝堂間一時沸反盈天。

    爭吵,構陷,參奏,毫無結果。

    橫逸瞧著一摞一摞奏章疲憊撫額。

    皇后一招以退為進,事情不再僅限於後宮重圍,現下已有無數言官口誅筆伐,將白尚書一家罵了個通透。

    兵部尚書白顯言貪污坐獄,流放三千里。

    當年事,原來當真構陷,而今事端挑起,自然有人恐懼東窗事發。

    青青。

    借刀殺人,好生犀利。

    橫逸閉上眼,那些影影綽綽便襲上心來。

    青青。

    他念出這個名字,卻覺得如此遙遠,仿佛山長水闊萬里之遙,一切猶同鏡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了她的笑,破碎卻美好得教人心疼。

    他不知道旁人是否有過這般感觸,愈是抓不住的,明知是抓不住的,便偏想要搏上一把,想要證明與眾不同,想要證明卓越出眾,直至走到後來,後來站在高點,回頭看,其實都不是。

    不過是愛上一個人,也想讓她愛著自己。

    想要日日相見,盼望分離永不到來,白晝太長,夜晚太短,來不及擁抱纏綿,來不及說愛你永遠。

    他的痴他的狂,他所有犯過的錯,不過是執著的一種。

    青青。

    青青不會知道,他念出她的名字,心便滿了,滿的溢出來,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是甜。

    他只想愛一個人,不在乎她是誰。然而等他彌足深陷,才恍然憬悟,原來她是禁忌。

    身邊傳來細小響動,橫逸睜開眼,宮燈拖長了女人纖柔的影,白香端了羹湯來,笑容是一貫的清麗動人。

    「聖上早些休息吧。」

    橫逸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揉捏,略有些粗糙,但勝在綿軟,柔若無骨,他瞧著她手背上一道細小疤痕,笑笑說:「滿朝堂都在議論你家的事。」

    又問:「這疤怎來的?」

    白香另一手覆在橫逸手背上,「那時父親落了罪,妾帶著弟弟妹妹,連燒水都不會,端不住鍋,便不慎燙了手。」

    橫逸細細去撫那一道粉紅痕跡,溫熱的觸感熏著她,她忍不住想抽開手,卻遇上橫逸含笑的眼眸,他抬頭看她,「還疼麼?」

    如鯁在喉,她說不出話來,待到他低頭,才默默流下些許眼淚來,隨即又拭乾了眼角,那雙杏眼仍是黑白分明,仿佛一切傷心難過或是感動撫慰都不曾發生過,她仍是笑著,像一尊玉雕,晶瑩剔透,卻是通體寒冰。

    又聽他低聲呢喃,「青青為朕擋過一劍呢……」他笑起來,又是一派孩子氣,「一定很疼,疼得一輩子都記得。」

    白香的心沉下去,笑容卻愈發美,這美麗,太過悽厲,總讓人不忍卒讀。

    「你不怕麼?這樣多的人對付你。」

    她回過神來,答:「妾不怕,萬事先有聖上。」

    橫逸說:「不怕朕獨獨將你推出去?」

    白香略作吃驚模樣,反問道:「聖上又要先低頭麼?」

    「不。」他皺眉,脫口而出,片刻又停歇,嘆息道,「可是朕心裡苦得很。」

    白香問:「您為何不能將她當作三千粉黛其中之一呢?」

    橫逸想了想,便說:「因她本就不是之一,她是青青。」

    是唯一麼?她聽著,在心底冷冷地笑,「可是您能給她什麼?名分?地位?錢財?或是應對過後宮佳麗之後播出的閒暇時的愛,所謂獨予她一人的愛?」

    橫逸皺眉瞪著她,她這才覺失言,忙跪下請罪。

    橫逸又擺出威嚴姿態,抬手道:「這回且饒了你,莫再有下一回,好了,你下去吧。」

    白香磕頭謝恩,默默退出精巧殿閣。

    其實她還有許多話未曾說出,比如,「你也要對她說,今生唯獨愛你一人,其餘不過點綴。」

    比如,你什麼都可以給她,除了名分。

    比如,你說過多少廉價的泛濫的我愛你。

    比如,妾只瘋這麼一次,只允自己問這麼一次。

    她心中冷寂,原來男人都長著同一張臉孔,何必為他傷心難過。

    蒼穹自倨傲,冷月獨徘徊。

    她笑笑說,目的從不在此,何必徒增煩惱。

    愛是什麼呢?

    是一輪高照的月,是一團熊熊的火,月變幻,火灼手,看上去美好罷了,但也只需看上去美好即可。

    二月二,龍抬頭。

    午睡懶起,青青眯著眼問萍兒:「傘……還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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