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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28:23 作者: 兜兜麽
    青青緘默,撕爛了裙角,一條條沾滿塵埃的布帛攥在手心,摸索著往他胸腹傷口去。

    後來,日夜沒有了消息。

    青青累極,真真靠在他懷裡睡去。

    她聽見他低聲輕吟,他的聲音這樣好聽,仿佛是在安慰不斷被夢靨侵襲的青青。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一切不過繁華夢靨,夢醒皆散。

    活著

    活著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

    耳邊漂浮著嘈雜聲響,不遠處依稀傳來石塊落地的轟然與沉重。

    青青感到趙四揚的身體稍稍一顫,在沉寂了又一個晝夜之後,恍然間又有了生氣。

    「我不想出去。」

    青青開口,聲音嘶啞絕望,一如耄耋老人般蒼老枯槁。

    「於我而言,活著是無期無盡的痛苦,沒有道理,無可辯駁。我不知道為什麼活下去……」

    青青看見第一縷閃亮星光,猶如碾碎了的水晶,零零散散落在她手心。

    她將離去,離開她任性哭泣的地方,繼續她的生活,繼續做尊貴無比的子桑青青。

    又有焦急呼喚順著星光襲來,打散了包裹四周的靜謐與黑暗。

    離別在即,趙四揚突然抱緊了她,用盡他所剩不多的氣力。

    「我也不知道。但唯一清楚的是,我若活著,每個月便有二兩銀子的俸祿,母親便不必節衣縮食,家中年老僕役便不必擔心有一天會無所依靠,等國喪過去,我便用積攢的錢娶一房媳婦兒,那二兩銀子也能讓她衣食無憂,將來有了孩子,我活著,他們才能請師父讀經書,我活著,他們才能活得更好。」

    青青不曾掙扎,也沒有力氣掙扎,任他用未受傷的手臂攬緊了她,仿佛要將所有活著的氣力渡給她。

    青青這樣頑固,「我不明白。」

    趙四揚渾厚聲線在耳邊繞轉,他低聲說著,仿佛還依存著笑意,「你明白的。」

    眼前巨大的石塊被搬開,青青看見星光滿布的絢爛蒼穹,美得教人心疼。

    「趙四揚你這個傻子,自以為是的傻子。」

    青青終於看見那張熟悉的憔悴的臉,一旁侍從來攔,卻被他一腳踹開。

    他在廢墟上踉蹌行走,遠遠的,他黑曜石一般閃爍的瞳仁中盈滿了她的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他跪在廢墟上,伸手來將她抱出趙四揚撐起的狹窄空間。

    胸前金絲繡成的龍在咆哮,他雙手顫抖,卻牢牢抱緊了她。

    「青青你嚇死我了。」

    他的聲音微微顫動,青青在他眼中被蒙上一層濕潤的霧氣。

    青青緊緊拽著另一隻手,另一隻布滿傷痕的手。

    那些被簪子劃出的痕跡醜陋而猙獰,那些被簪子鑿出的血液濃稠腥甜,在一番晝夜輪迴中,滋養著她的生命。

    青青說:「救他。」

    衡逸看著青青緊抓著趙四揚不放的手,眼中一暗,誘哄似的說:「我們先回宮。」

    青青不放手,衡逸抱著她往外走,她將趙四揚的手越拉越高,他粗糙的手指最終從她掌心滑落。

    青青艱難地回過頭去,時間仿佛在此刻失去記憶。

    趙四揚的手緩慢地落下,一點一點,慢得像漸漸消散的塵埃,終究遠去。

    星光流瀉滿地,青青看見趙四揚被星光渲染的臉,他俊朗的眉目,微笑著的唇。

    他被定格在此刻,隨同她飲下的血,鑲嵌入她的記憶中,像一座無字碑,默然屹立。

    衡逸抱著她,小心翼翼,全身緊繃。

    丫鬟婆子一溜上來,馬車顯得狹小擁堵。有人為她擦臉淨身,嬤嬤用沾了水的帕子拭她乾裂的唇,她又嘗到那一股濃烈的血腥,全然都是趙四揚的味道。

    馬車緩緩向前,她望著衡逸緊皺的眉頭,虛弱地笑著。

    馬車外蟄伏了一夜的太陽即將破雲而出。

    仿佛是某個平凡安逸的清晨,一切都不曾發生,連趙四揚都不曾存在過。

    恍恍惚惚又墜進無限下落的夢境,無底的深淵,死亡不再是一瞬之間,它被無盡地拉長,恐懼與狂亂折磨著她,她在夢中幾近瘋癲。

    睜開眼,迎上一雙猩紅眼眸。

    衡逸坐在床沿,細細瞧著她的臉,她眉頭隱藏的一顆小痔,鼻樑上隱約可見的細小雀斑,額頭上娟秀的美人尖,下頜一道小疤痕是幼時磕壞的傷疤,浮雲般流散的長髮,發尾變得枯黃分叉。

    她的眼睛,清澈明晰,柔柔倒映著他痴迷模樣。

    他低下頭,溫熱的唇瓣在她額前眷戀流連。

    「青青……青青……青青……」他低聲呢喃,反反覆覆,繾綣纏綿。

    青青的意志漸漸渙散,她又回到漆黑夢靨,無底的深淵,是衡逸無窮無盡的愛與欲望,永無止盡。

    衡逸突然抱緊了她,他強勁的臂力,幾乎讓她窒息。

    「你差點要了我的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青青沉默無言,靜靜看著明黃的床帳,晨光落進屋內,原來已經是泛著新生氣息的一天。

    轉瞬之間,衡逸的眼神轉了凜冽。

    他抱著她,恨恨道:「他連死都要跟朕搶,他連死都不放過你。」

    「朕不會讓他好過的,到死也不能。」

    「我做了一個夢,噩夢。」青青用撕裂了的嗓音訴說,臥寢里乍然明亮的日光,擦亮了傷疤,「我醒來,睜開眼,便看見你的臉。橫逸,原來我早已無處可去。」

    他的手撫過她蒼白如紙的面容,她細緻輪廓一再將他震撼。小德子壓低了聲音催他上朝,他低頭吻著她,吞咽著失而復得的芬芳,然而思緒跳躍,長夜苦短,心火灼燒,是命運種下的偏差,教他彌足深陷,教他苦痛酸楚,教他快樂如斯。

    他吻著她,所有的痛苦都令他興奮。

    青青回吻他,雙手環住他脖頸。

    橫逸的呼吸越發急促,他狠狠壓著她,吸吮著她乾澀的唇瓣,將她細碎嚶嚀一一吞下。

    天荒地老他不信,海枯石爛他鄙夷。

    他只求空虛懷抱牢牢禁錮的是她溫暖嫵媚的身體,他的寂寞空虛塞滿她靡靡香氛。

    小德子又大著膽子再催一遍,橫逸放開她,蹙眉看著她緋紅的面頰,長嘆一聲,又低頭去,抵著她光潔額頭。

    「只能這樣吻你,因我欲愛但忘言。」

    咫尺間距,他濕熱雙唇微微闔動,侵擾著她的。一絲絲蘇麻爬上唇角,青青稍稍抬了抬下頜,奉上殷紅唇瓣。

    他與她廝磨糾纏,不忍放手。

    青青鼻尖纏繞著他的呼吸,她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走吧,我就在這等著你,等著你回來。」

    橫逸摩挲著她的唇,沉迷於末日來臨般決絕的畸戀。

    「別再有下一次,好嗎?好嗎?」

    紫宸殿外跪滿了捧著龍袍束帶的宮娥太監,小德子在外急的跳腳,大政殿百官雲集,切切雜雜,唾沫橫飛。

    橫逸卻如孩童般執著,一遍又一遍地問,「好嗎……好嗎……」

    他的世界空寂無垠,然而每一個畫面,每一盞燈影,每一顆露珠的倒影,每一捧海棠的落英,藏匿的都是青青淡薄了的悲喜,充盈的都是她淺笑時的光輝。

    青青親了親他手背,努力微笑,「我保證,絕不再有。」

    橫逸笑起來,明朗且和煦,他低頭使勁親她一口,「朕去上朝了,姐姐好好休息,回頭陪朕一同用膳。」

    橫逸走後,青青的笑容卻暗下來。

    他可以愛上任何一個人,他的後宮將紛繁熱鬧,他的女人將可以是這宮裡的任何一個,所有的一切都理所當然。

    他有的選擇,青青沒有。

    她不能愛他。

    她愛他,他便失去追逐的快樂,會厭倦,會煩惱,繼而不屑一顧,棄如敝履。

    然而,她卻不能恨,不能怨,不能哭,不能鬧,她是誰呢?

    是他的親姐姐,宮中寂寥女子,任何一個都能哀嘆帝王無情,怨憤春閨冷寂。唯獨她不行,她有什麼資格?

    她連站在他身邊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永遠地隱藏,永遠立於暗處享受欲望的痛苦折磨。

    沒有名分,沒有對等身份,沒有任何依存,唯有他少得可憐的愛情,教她如何捨得,捨得全拋一顆心?

    不是不肯,是不能。

    青青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夜晚,無量壽佛慈悲臉孔,昏黃燭光下,一張暴虐自私的臉。

    廢了左手,傷了脾臟的趙四揚躺在西陵簡陋房屋中,雖面色蒼白,但呼吸仍在,趙四揚仍然活著。

    恍然間憶起白香怯生生的模樣,一雙通紅的杏眼,兔兒一般嬌小可憐。

    他在祠堂被罰跪一個徹夜,白香便是頂著這樣一雙眼,含著盈盈淚光,不發一語地陪了他一個晚上。

    彼時白家落罪,她回到趙家老宅,見著了他,還是這樣一雙翡翠石一般通透的眼睛,哭著喚他。

    他答應過,要照顧她一輩子。

    說到底是他負了她,是他無能,無法將她所要所求一一奉上。

    「我怕她當真被強,若我晚去一分,她便多一分危險。」

    「難道不曾懷疑過,白香乃自甘墮落?」

    「我相信她。」

    「可是她騙了你。」

    趙四揚起身來為她斟茶,「她有她的苦衷,是我造就了她的苦衷。」

    青青推開他遞來的粗陋茶盞,冷冷瞧著他,譏諷道:「所以我說你傻,若當日左安仁當真打死了你呢?」

    「有些事情,即使是死,也需搏上一回。」

    「兵部給事中趙四揚趙大人,您可真是個痴情種。」

    趙四揚笑了笑,「噢」一聲恍然大悟,「原來臣下升官了。」

    青青道:「恭喜趙大人了,那一隻手,不曾白費,升了官漲了俸祿,還不快快娶媳婦去?」

    石頭

    石頭

    【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

    趙四揚低頭,躬身道:「公主說笑了,婚姻之事非同兒戲,豈是說辦就能辦的?」

    「趙大人中意哪家的姑娘,我幫你說去就是。」青青環顧四周,這屋子簡陋得可憐,卻也還乾淨,瞧著倒不討厭,「以大人的家世人品,還能有人不樂意?怕都是趕著要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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