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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3:28:23 作者: 兜兜麽
    衡逸驀地置了氣,轉身狠狠一腳,將圓凳踢翻,仍不解氣,又對立在一旁的萍兒吼道:「傻愣愣站在那做什麼?爺來了也不知道倒茶麼?真跟塊木頭似的!」

    萍兒旋即告罪退下,青青又拿起環帶仔仔細細繡起來。

    衡逸死死盯著她,眼底猩紅。

    莫大的痛苦,心像被掏空了一塊,他正面臨無可阻擋的失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她離去。

    她笑,混不在意。

    那樣四目相接的瞬間,他幾乎想要殺了她。

    他恨她。

    他心中陡然燒起熊熊恨意,他恨這世間,他恨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更恨青青----她兜走了他的心,如今卻連惜別的話都不言明。

    她不在乎他,這樣的猜測,將他逼入絕境。

    衡逸伸手去,本欲環她的脖頸,卻恰好遇上她仰起臉,便順勢流連在她面頰。她笑,滿目春光,他仿佛聽見花開,先前鬱憤通通忘懷,他眼中只剩下這一抹淺笑,他忍不住喟嘆,低頭吻她的眉心。

    他說:「青青,青青,你教我……你教教我怎麼做……」

    青青有些心疼,拍了拍他的背,思量良久,方開口道:「當斷則斷。」

    衡逸被這四個字驚住,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是心頭一刀,鮮血淋漓。

    衡逸推開青青,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當斷則斷……好一個當斷則斷……」

    青青將繡線打結,剪斷,那環帶總算完成,「不斷又能如何?」

    衡逸瞧著她冷漠的眼,恨得要將牙關咬碎。

    青青將那環帶系在衡逸腰間,仰頭看著他,平靜而又疏遠,「沒有什麼矢志不渝,只是沒有遇上更好的。明知是沒有結局的事情,又何必費心追逐?衡逸,爾乃堂堂七尺男兒,當有此魄力。」

    衡逸吼道:「我偏不!我就要你,青青,我只要你!」

    青青也沉下臉來,皺眉道:「你是怎地任性,這宮裡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多少人盼著你犯錯,你還給我胡鬧!你莫不是忘了,三哥是怎麼被廢的,你也想去那冷宮過一輩子?」

    衡逸驀地上前來,拉住青青的手,急切道:「大不了就是廢了我,青青,只要你陪著我,去哪都好。」說著便來抱她,死死往懷裡摁。

    青青冷笑:「你瘋就罷了,別拉上我。平常人家吃穿用度一月多少你知道麼?如何營生你知道麼?修房補瓦你懂麼?五穀菜蔬你分得清麼?你憑什麼拉我配你一道吃苦?憑的什麼?」

    「夠了,你別說了。」

    衡逸猛地將她推開,青青跌坐在暖榻上,卻仍是狠狠看他,似乎要將他所有掩藏一一拆開,片甲不留,只剩下紅彤彤心臟,隨她踐踏。

    青青一刀刀斬下去,毫不猶豫。

    「人一窮,連最細緻的感情都粗糙。沒有今日權力,你又拿什麼留住我?」

    衡逸抓著她的肩,逼近她的眼,他粗重呼吸,全然扑打在她臉上。

    他狠狠說著:「你等著,青青,我會教你連死都離不開。」

    衡逸大步走出去,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被這磅礴大雨消弭殆盡。

    青青站在風口,恍恍然,輕聲說:「我不想害你。」

    青青眼前浮現著衡逸臨走時通紅的眼和充盈的淚。

    她想,她是當真傷了他的心。

    青青的心口痛起來,不可抑止的疼痛,幾乎要將她吞沒。

    裂帛

    裂帛

    【桃之夭夭,誰忍問,不堪言】

    韶華如駛。

    青青數著日子,十月初九,便是她大婚之日。

    一葉落,已足知天下秋。

    青青撣去落在肩上的銀杏葉,對出來引人的季嬤嬤略略笑了笑,便提裙跨過門檻,往屋內去。

    鼎爐里仍裊裊升出瑞腦香,絲絲縷縷,婀娜嫵媚,纏過鼻尖,襲上一陣陣迷離沉香。

    腳步聲吸入厚重地毯,一層一層帳幕穿過,內里點著一盞昏黃宮燈,逍遙椅上躺著華裳刺目的雍容婦人,青青承襲著那一襲細緻眉眼,水磨皮囊,華如桃李。

    青青曲膝行禮,試探著喚一聲:「母后。」

    陳皇后這才睜眼,由得尋綠、尋雲兩個丫鬟將她扶起,待到她半坐起身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才將青青喚到跟前來,摸了摸她的下頜說:「哀家瞧著,這些日子怎地又瘦了些?這新媳婦兒要圓潤些才顯福相。」

    尋綠搬了小圓凳,青青便順勢坐下,陳皇后說的話也不甚在意,只微微頷首,垂目不語。

    季嬤嬤連忙打趣道:「莫不是念著新駙馬,吃不下睡不著?」

    青青冷笑:「嬤嬤費心了。」

    陳皇后道:「好了,你們都下去吧,留我們母女說幾句體己話。」

    待宮娥散去,屋內便只餘下尷尬的沉默。

    青青早已習慣這樣莫名的對峙,一對母女,仿佛生死相對的仇人,暗自角力,寸步不讓。只是這一番,青青沒料到,母親會低頭。

    最愛的人,總是輸家。這定律,無論愛情親情,都是真理。

    她握著青青的手,兩人的手都涼的徹骨,她們都是冷情女子,靠理智營生,靠算計過活。

    她突然攥緊了青青的手,沉聲道:「這門婚事,你可有什麼委屈?」

    青青笑了笑,搖頭道:「既是我自己選的,又何來什麼委屈?」

    陳皇后嘆了口氣,頓了頓,方才說道:「你這孩子,也就是瞧著聰明,內里軸得很。左安仁是什麼樣的人品,哀家清楚得很。要真做了左家的媳婦兒,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事情。」

    青青道:「我這樣的身份,誰又敢真的欺我?」

    陳皇后道:「就是你這樣的身份,誰又能真心對你好?」

    青青心頭一暖,「我又何曾稀罕他們的好?」

    陳皇后道:「是了,你就是這樣的性子,事事都自個撐著,到頭來受苦的還是你自己。」

    未待青青開口,陳皇后便又說:「前日裡哀家就跟左丞相挑明了,你嫁到左家那是給了他們天大的臉面,到時,他們左家上上下下若是讓你受了一絲一毫的委屈,就算是左家老夫人,哀家也決不輕饒。」

    青青笑,另一隻手也覆上她手背,「左家人倒是最識時務的。」

    陳皇后亦展顏,片刻又道:「青青,你須記住,千萬不要將男人放在心裡。男人,負情是他們的名,薄倖是他們的字,喜新厭舊、貪聲逐色便是他們的號。勿學冷宮裡的淺陋女子,一心一意全然系在男人身上,最後瘋的瘋傻的傻,那男人卻不知在何處逍遙。只恨女子由來心眼淺,平白便點綴了眾生,抬舉了男人。」

    「青青,哀家說的話,你可能明白幾分?」

    青青點頭微笑,「謝母后教誨。」

    陳皇后適才擺擺手,疲倦道:「你下去吧,哀家也乏了。」

    青青行禮告辭,走出坤寧宮時瞧見院子裡一片蕭索,卻掩不住唇角淺笑,狡黠靈慧,映著初秋慘澹光景,又是別樣風光。

    本以為一切就如此了了,她走過的歲月,她即將到來的生命,都平靜無瀾。卻不知人總愛書寫一個「但」自,再接一個「突然」,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幻,乾坤倒轉,滄海橫流,只是此刻,她仍無知無覺,混沌惘然。

    十月初七,看似平凡的日子,即將死死刻進青青的生命里,永不磨滅。

    試過了火紅嫁衣,仍需改一改腰身。青青這一段日子瘦得厲害,倦意更深,倚窗凝眸,盈盈雙目卻空茫無際,院裡一朵大理jú碎裂,花瓣砸在層層秋葉之上,連哭泣的聲音都瞬間消逝。

    相恨不如cháo有信,相思始覺海非深。

    青青自嘲,莫不是當真害了相思。她笑了笑,只當自己愁緒難解,遇景傷懷。

    有些事情,她不願思考,害怕思考。

    酉時方過,就見萍兒進來通報,說是承賢宮裡的小宮娥來,請她去坐坐。

    這樣的時辰相邀,青青覺著有些奇怪,但又念著自己即將出宮,而承賢又是那般古怪性子,便點頭應了。

    青青喚了萍兒一道,隨那小宮娥往西面去。

    天色已全然暗下來,青青走在九曲迴廊之中,迎面拂來冷冷夜風,樹影婆娑,枝葉幽明,青青驀地害怕起來,這是一條不歸路,踏出去時,已沒了回頭的權力。

    終點並非廢太子宮,而是宮廷最西面的老舊佛堂。

    小宮娥將萍兒拉到一旁,青青推開那赤色的紅漆大門,「吱呀」一聲,仿佛離世前最後一絲不屈的叫嚷,那聲音漸漸滲透進內里,飄搖,拉扯,勾上面前人翻飛的衣袂。

    青青瞧著他神采英拔的側影,心頭陡然一緊,轉身便要奪門而去,恰時小德子迅速拉合大門,一陣窸窸窣窣的落鎖聲,青青失了重心,頹然靠在門上,看著衡逸唇邊媚態翩然的笑,心中是沁涼的絕望。

    青青又恢復一派冷然,惱怒道:「這樣晚了,你騙我來這,究竟想要做什麼?」

    衡逸冷笑,從暗影中走出,幽深的眼眸,映著重重燭火,燃出的竟都是濃濃恨意,他咬牙切齒,似乎要將她剝骨抽筋,吞咽入腹,待到她的骨血都在他體內化作難分難解的一團,待到她的魂靈都與他攪在一處,方才罷休。

    「怎麼?姐姐願與三哥秉燭夜談,卻不肯見弟弟一面麼?」

    這聲音,冷得徹骨,幽幽從地底鑽進她身體,帶著泥土的芬芳與屍體的腥臭,像一縷魑魅,化作了灰煙,繞著佛堂高聳的房梁,淒涼叫嚷。

    他看著她,像失去寵愛的孩子,祈求她最後一絲悲憫。

    青青害怕,瑟瑟發抖,她怕這樣的衡逸,他已入絕境,背後是無底深淵,她拉不回他,他從來都是這樣執拗的人,他會笑著,笑著墜落。

    衡逸張開雙臂,狹長鳳眼,似秋水凌波,羽扇似的睫毛,綴滿瑩瑩淚珠,他孩童般的模樣觸到了青青最柔軟的記憶,他哽咽著說:「姐姐,姐姐你不要我了麼……」

    青青怔忪,她已陷入他設下的魔障,痴痴看著他流淚的眼,烏亮的瞳仁映著她快步上前的身影。

    他瞧見她上前,滿足地笑。

    青青抱住他,任他藏在自己懷裡。

    衡逸笑著,眼底一片森冷,他靠著她,「姐姐,別離開我。」

    青青拍了拍他的背,說:「怎麼會,姐姐不會丟下你的。」

    衡逸低聲說道:「姐姐,衡逸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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