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PARTⅠ

  氣象局發布這幾天將有寒流來襲的低溫特報，楊若敏裹著圍巾，穿著大衣從一棟氣派的大樓里走出來。

  三個月前她本來要直接離職的，但是爺爺不答應，最後讓她辦理留職停薪，而今她已經確定自己不會回來了，因此她今天特地回來公司辦理正式的離職手續，也順道替方沛藍表明「長腿叔叔」不和雲端合作的事。

  因為未來如果方沛藍要經常與顧顯接觸，兩人可能都不是那麼自在了，雖然不合作很可惜，但是顧及大家的心情，這個計劃還是作罷的好。

  當離職手續辦理完成以及交接完一些工作後，她走出雲端大樓，發現外面真的很冷，寒風吹來她立刻縮了縮脖子。

  她沒有因為天氣冷就急著乘車回去，而是漫步地逛起街頭櫥窗，看見喜歡的東西就會停下來多看個幾秒再繼續往前走，二十分鐘後，她的雙腳完全黏在一面櫥窗前。

  這間店面專賣手套，她盯著一副藍色手套看了一會才走進去，出來後，她手上多了一個提袋，顯然已經買下櫥窗展示的那副手套了。

  而她一離開，另一個人也立刻走進去，之後，這人手上多了一副藍色手套，而這僅是他身上唯一保暖的東西。

  他出來得匆忙，連大衣都忘了穿，寒氣一直由薄薄的襯衫領口灌進身體，照理說，他應該冷得直發抖才對，但他卻像是毫無知覺，在買了與她相同的東西後，找到她的身影繼續安靜的跟隨著。

  路上，老人家過馬路動作緩慢，眼看綠燈要轉紅燈了，她趕緊上前扶老人家安全的過去，回頭見到一名國中生亂丟垃圾，她又立即上前去對那傢伙痛罵一番，罵得那孩子汗顏的撿回垃圾，紅著臉快逃。

  他看著這些，消瘦的臉龐忍不住有了絲絲笑意。她還是沒變嘛，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稟性率直、嫉惡如仇，但同樣也是愛心滿滿的女人。

  她來到過去經常造訪的小咖啡廳里坐下，他站在外頭透過落地玻璃窗能看見她的一舉一動，雖聽不見聲音，但是他曉得她進到這裡會做些什麼事……

  「小姐，給我一杯拿鐵，奶多一點，再給我一塊草莓蛋糕，動作快一點……」他開始跟著她的嘴型呢喃。

  看見她由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又道：「她一定是去拿商業周刊和今周刊……賓果！看完這兩份商業雜誌後，她還會看蘋果日報以及壹周刊八卦一下——哈，又猜對了！」

  他就像能預測未來一樣，繼續說著，「她喝咖啡時不加糖，而且會續杯，蛋糕會最後吃，然後留下奶油不吃……」理由是會發胖。

  接著，她要去買單了，她皮包里永遠沒有大鈔，都是一堆零錢。他篤定的說：「待會她一定又會手忙腳亂！」

  果然看見她掏零錢出來數時，硬幣掉了滿地，她氣惱的咒罵，接著就到處撿零錢，數了半天湊足數目後，終於買單完畢走出咖啡廳。

  外面很冷，但他的心卻是熱熱的，原來，自己很了解她。

  這些年來，她的每個動作、每個習慣他都了如指掌，這樣清楚一個人，能不愛上都難。

  她往對街的超市走去，他也跟著進去，到了室內沒了刺骨冷風總算暖和一點，他繼續跟著她。

  遠遠的看她在購物車裡放了一堆的罐頭和泡麵，她不會煮飯，最拿手的就是煮泡麵，過去，如果他在公司忙碌到沒空吃午餐，他的桌上就會出現一碗泡麵，搭配一罐鮪魚罐頭。

  她什麼都沒變，依舊喜歡這麼過日子，這突然讓他倍感安心了起來……一切照舊……那就一直照舊下去吧，拜託什麼都不要改變，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然而，有個人出現了，這人一現身立刻讓他的黑眸黯了黯，眼神轉為憂慮，胸口有種說不出來的窒悶感。

  方沛藍來到她身邊，一見面就先親吻了她的臉頰，然後看了看她買的東西，朝她皺起眉頭，而她則是兩手一攤，俏皮的吐吐舌頭，像是在告訴他，她就只會煮泡麵，其他的什麼都不會。

  方沛藍寵溺的一笑，將她買的泡麵和罐頭全都放回原處去，兩人一起推著購物車開始真正購物，方沛藍買了

  ..

  雞蛋、牛奶和許多的蔬菜，她則趁他不注意，不斷偷偷在購物車裡放進零食和一些不太健康的醃製物，他看見她的小動作後也只是抿唇一笑，假裝沒有看見，隨她去，寵愛的態度溢於言表。

  顧顯看他們就像一般夫妻一起購物，兩人在一起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讓他心情垂直往下落，他不由得想起楊若敏曾對他說過的話

  方沛藍是個很不錯的人，他比你會照顧女孩子，也比你善解人意，更比你有耐性……

  方沛藍樣樣比他好，這是她說的，也是事實……

  看著兩人買完東西結帳後，她坐上方沛藍的車離去，他終於沒有再跟上去了，因為他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哪，是他們兩人的家……

  站在只有十度低溫的戶外，他顯得黯淡淒涼，臉頰已經被凍破皮了，仍安靜地站著，看載著她的那輛車遠去，良久良久，他都沒有移動。

  她目前沒有工作，但是每天早上會出來住家附近的公園跑步運動，到了下午就到熟悉的地方喝兩杯咖啡看報章雜誌，之後她可能會去長腿叔叔那找方沛藍，然後兩人再一起回家。

  他開始過著跟蹤她、遠遠偷看她與方沛藍每天出雙入對的日子。然而，這使得他的生活變得混亂無章，心情起伏不定。

  因為，每次偷偷跟蹤她，見到她獨自一人時，他很快樂，但是當方沛藍陪伴在她身邊時，他又變得煩亂，而自己獨自回到家後，另一種旁徨與孤單的情緒又隨即出現。

  他知道自己該停止這麼做了，但是，他控制不住，就算這是一種折磨，他也想要望著那熟悉的身影，不想自己被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今日，天氣依然寒冷，下午時她沒去喝咖啡也沒去找方沛藍，而是獨自去了醫院，她母親仍然躺在病床上，她不時會來探望，而方沛藍可能在忙，今天並沒有陪同。

  這讓他很高興，這樣，他就可以不用看見那個男人出現在她身邊了。

  她在醫院待了三個小時，走出醫院時眼眶是紅的，他看得出她哭過。

  他很想安慰她，但是卻不能出現在她面前，這時候，他又很痛恨起自己來。直問自己到底在幹什麼？成天跟蹤她，卻什麼也不能為她做！

  他痛罵自己是笨蛋，是天下第一的呆子！

  她走過騎樓，經過一大片玻璃帷幕時，似乎從反射中看到了什麼，猛然扭頭往對街看去，見到她的動作，他很快地躲到柱子後面去，有那麼一瞬間，他心跳幾乎停止。

  而她雖然沒有看到人，還是迅速過馬路，往他的方向過來，他寒毛不住倒豎，冷汗直流，在她靠近柱子前趕緊離開了那裡，之後，他不敢再靠近她了。

  不再跟蹤她後，他無意識的來到她經常會光顧的咖啡廳，走到點餐的櫃檯前。

  「對不起，熱拿鐵外帶。」

  「請給我一杯熱拿鐵。」

  櫃檯前的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然而，聽到彼此的聲音，兩人瞬間都愣住。幾秒鐘後，先轉過身來打招呼的是方沛藍。「這麼巧，在這裡遇見你，你也來買咖啡？」

  「是啊，我來買咖啡。」顧顯竭力維持臉上的平靜無波。

  「你也愛喝拿鐵嗎？我平常不太喝有咖啡因的飲料，我是來幫若敏買的，她今天去醫院探望我岳母，下午沒空喝咖啡，我來幫她買一杯回去。」方沛藍微笑著說。

  顧顯暗自吸氣。他當然知道今天下午她沒喝咖啡去了醫院，但是這些話由方沛藍口中說出來，讓他覺得非常剌耳，這男人不必辛苦跟蹤，那女人就會主動的告訴他自己的一切。

  「如果是買給她的，一杯不夠，她通常要連續喝兩杯才能滿足。」顧顯像是想證明自己比對方更了解楊若敏，冷笑著告訴方沛藍。

  方沛藍表情有短暫的僵硬，但轉眼就恢復了。「我正控制她對咖啡的攝取量，每天喝超過兩杯，我認為不健康，若敏有很多壞習慣，我正逐步的改變她。」

  「是嗎？愛一個人就該愛她的全部，不要輕言想改變她任何事，她不是什麼附屬物，她是個有自由意志的個體。」顧顯的語氣越來越咄咄逼人。

  方沛藍看著他，態度依然有禮，笑容也依舊自然，可是接下來吐出的話卻讓他變臉。

  「你說得都沒有錯，她不是什麼附屬物，她只是我的太太，我希望她能健健康康、長命百歲的和我一起白頭偕老。」

  顧顯偽裝出來的冷酷模樣剎那崩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兩位先生，還要拿鐵嗎？」櫃檯的服務人員這時候問。

  「要，這位先生的我一起買單。」方沛藍向服務生說。

  五分鐘後，咖啡好了，方沛藍留下一杯放在櫃檯給發呆的顧顯後就走了，當顧顯猛然回神時，方沛藍已經走出咖啡廳，他立刻追出去將人攔下來。

  「咖啡錢我自己出，不用你請客！」他掏出一張鈔票給方沛藍。

  「就讓我請一次無所謂，你不必非要！」方沛藍的聲音突然中斷，視線落在他拿鈔票的手，那隻手正戴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同款藍色手套。

  察覺他的目光，也見到兩人此刻戴著相同的手套，顧顯倏地尷尬的將手縮了回來。「我……」

  方沛藍看著他，眼神變得深沉許多。「這次我希望真是巧合……」

  顧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是認為楊若敏同時買了手套給他們。他誤會了！「這手套！」

  「你不用解釋，我沒有誤會什麼！」方沛藍並不想聽他多說，轉頭就走。

  他咬了牙，追過去。「你聽我說！」

  「顧先生，不要擔心我誤會什麼，若敏是我太太，我相信她，而如果我真的疑惑什麼，我會親自問她的。」方沛藍嚴肅的說。

  這話讓他立刻閉上嘴，沉默下來。

  方沛藍見他無話可說，便坐上自己的車離去了。

  楊若敏約他見面了，主動的，但是他高興不起來，反而害怕赴這個約。

  因為她知道了，自己跟蹤她的事情終於被發現！

  方沛藍若回去問她手套的事，她大概就能猜出來了吧，想確認也很簡單，只要打電話去問賣手套的店員，在她之後是誰買了同款色的手套，也能馬上得到答案。

  顧顯忐忑的坐在酒吧的吧檯邊等待，不久，楊若敏出現了，而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果然，她果然曉得了。

  本來他還存有一絲希望，也許她只是想要見見他，所以約他到酒吧來，但是很顯然，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想……喝點什麼嗎？」待她坐定在他身邊的高腳椅後，他不安的問。

  「不想，我和你說幾句話就走。」她板著臉說。

  「可是到酒吧來不點酒有點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選擇這裡不是因為要酒喝，而是因為這裡夠吵，就算我對你說的話再難聽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目。」

  看著她冷漠絕情的目光，他彷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他也曾對她用過相同的態度，拜託她不要再出現在他眼前。

  面對這樣的她，他惆悵起來，嘆了口氣才說：「那好吧，你打算對我說什麼難聽的話？」

  「你沒有尊嚴嗎？為什麼要跟蹤我，那天在醫院附近，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原來不是，你真的這麼做，為什麼，你跟蹤我的目的是什麼」她質問，並丟下那副藍色手套在他面前，說明她已經知道一切。

  她罵他沒尊嚴，沒錯，他真的沒尊嚴，為了追回她，他什麼事都願意干，再厚顏無恥也無所謂，只是，眼前的這張臉，這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臉，此刻卻是對他充滿不屑、鄙視以及憤怒，當真實面對時，還是令他深感難受。

  「我只是……想看看你，沒有什麼目的……」低啞的嗓音里，飽含深深的受傷與脆弱。

  「那就請停止，你已經影響我們夫妻的生活了！」她的語氣冰涼剌骨，當著他的面將那副她買給方沛藍的手套丟進了垃圾筒里。她不會再讓沛藍戴與他相同的東西，這是在污辱沛藍。

  「若敏，你對我真的能視若無睹嗎？過去十多年來，你眼裡一直只有我，但是才經過多久而已，我不信你這麼快就愛上方沛藍！」瞪著躺在垃圾桶里的手套，他的不甘心突然在這一刻強烈的翻騰起來，忍不住吼。

  她冷眼望著他。「你怎麼好意思對我

  說這種話？以前是我痛苦的記憶，錯誤的過去，而你已經浪費了我十幾年的時光，難道我面對下一個男人時，還要傻得再付出十幾年嗎？」

  他啞口無言了，覺得整個人正被黑暗吞沒。

  「顧顯，讓我們把一切都說清楚吧，當我還愛你的時候，可以不必那麼現實，但不愛你之後，我卻必須現實一點了，我對你的感情已經過去，我們各有各的路，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了，所以，我請你、也拜託你，不要再為難我了。」她用冷漠到近乎殘忍的語氣對他說。

  他像是掉落到冰河裡，感到極度的寒冷與窒息。「若敏，你……可以不要對我說這些嗎？」他顫抖的請求她。

  她一臉冷然。「可以，只要你不要再破壞我的婚姻，那我就不會對你說出這些話了。」

  他強忍著眼眶火辣辣的刺痛感，這一刻他真想哭了。

  「你希望我永遠消失？」

  「是的。」

  他心痛到無法言喻的地步。「你……不後悔？」

  「後悔什麼？顧顯，我已經嫁給方沛藍了，我能有資格後悔嗎？我沒有後悔的餘地！」

  這番話狠狠重擊了他的心，他臉色慘白，表情慘澹，低下頭來發現自己連雙手都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他終於認清事實，她不再是過去的楊若敏了，她是方太太，別人的妻子，她的喜怒哀樂以及情感是屬於她丈夫的。

  而他對她的感情只會是她的負擔，她認為錯誤的過去，如果他再堅持下去，只會讓她更厭惡他！

  他並不是這麼沒有風度的男人，如果方沛藍才是她真正要的，他應該要成全她才對。

  做為一個男人，過去他給她的太少了，若是連她未來的幸福也破壞了，那他真是豬狗不如。

  「楊……若敏，我以前就說過，方沛藍其實是個不錯的人，各方麵條件都好，你的眼光很高……至少，你選擇的是他，讓我挫敗得沒那麼丟臉，好吧，我可以答應你，不會再出現在你或他的面前了。」他低著頭告訴她自己願意放手。

  她看不見他的臉龐，無法猜測他說這話是真的覺悟還是言不由衷？

  「我是認真的，但是，我也請你向我保證一件事。」

  「保證什麼？」

  「保證你會過得很好……」

  她陷入一片沉寂。

  「楊若敏，我放開你不是因為不愛你了，而是因為很愛你，不希望你再受到我的傷害，所以，當你走的時候千萬別回頭，因為我怕自己會後悔……請你悄悄的消失吧。」他哽咽道。

  她的神情驟然混亂起來，輕輕喘息了幾下後，踉蹌的離開酒吧。

  顧顯始終低著頭，沒有去看她離去時的樣子，而她，當然也沒有看見他低垂的臉龐已經淚流滿面。

  在她離去後，他靠著吧檯慢慢滑下身體，像被人遺棄在黑暗角落的孤兒，獨自心如刀割，痛徹心扉。

  他終於失去她了，真正的失去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