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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2:06:48 作者: 瀾問
除夕來掃墓的人實在很少,接待區就只有他一位訪客,手續很快辦完。晏羽在門口的花店選了一束香水百合,常年掛一副節哀順變表情的工作人員笑容內斂,像上次一樣默默將他送上山。
從無障礙坡道轉入平直甬路,晏羽遠遠便看見父親的墓前垂立著一個單薄身影,陣陣松濤無聲滾過,他頭頂的銀髮隨風揚起。
大概這個新年,漫山的安息者中,晏嘯是最不孤單的那個。
康靖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鏡片後的一雙眼睛閃出欣喜的光芒,隨即又像被山風吹散了溫度一點點重新冷卻下來,身體轉了個角度,克制而期待地看過來。
他已年屆花甲,儘管身姿仍舊纖長挺拔,但依然被無情的歲月蝕刻了容顏,霜染了鬢髮,同上一次站在這裡的盛年男子相比更添了許多滄桑與衰弱。
漢白玉的墓基上放著一束火紅的卡羅拉玫瑰,是這冬日墓園裡唯一明媚的顏色,風中簌簌顫抖的花瓣有如血管中躍動不息的脈搏,也像心頭上顛撲不滅的火焰。
花束旁邊的皇家道爾頓金邊細瓷盤裡盛著一枚巧克力熔岩蛋糕,銀質餐匙被一顆香草冰淇淋球壓在旁邊。
這是晏嘯生前很喜歡點的一道餐後甜點,晏羽記得他小的時候不太喜歡蛋糕的甜膩,父親便用小勺舀出巧克力汁淋到冰淇淋上給他吃,冰淇淋帶著一點海鹽的味道,多年之後那些柔滑甜膩都隨著時光漸漸淡去,唯有那點咸澀沉澱在了記憶里。
晏羽俯身將自己的那束百合放到了下面的台階上,刻意與紅玫瑰保持了一段距離。
「小羽。」
「康總。」
兩人時隔十二年,再次一同出現在晏嘯的墓前,前塵往事仍然壓在心頭,沉重到讓人連撼動一下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不是簡單的愛恨情仇可以定義,而是關乎生死,關乎存亡。
工作人員退到一邊,跟康靖的司機各自遠遠地守在甬路兩側。
晏羽放好百合,轉動輪椅退出一段距離,在他心裡,父親的位置大抵如此,最最親近的人不是他,而是康靖。
對待他們之前的感情,這世上也許再沒有比晏羽更加矛盾的了,極端的厭惡之後,是十幾年蟲蝕蟻蛀般的理解和寬恕。
有誰比他更加了解那種無望守候的滋味嗎?
易乘風終於被他等到了,盼來了,而父親卻永遠都不會再回來,康靖等待的是個不歸人,守候的是一份絕望,百年孤獨,至死方休。
他無法慷慨釋懷,卻也恨得風雨飄搖。
一聲康總,稱呼得實在疏離又諷刺,康靖的臉色明顯僵了一下,繼而摘下眼鏡捏了捏眉心。
兩人同在蓮城最核心的資本和實業圈子裡活動,這一面也並不是五年來的唯一,只是他倆秉性上都很低調,偶爾不得不遇到,晏羽作為晚輩還是會稱呼他一聲「康總」。
而康靖無論在什麼場合,都會像對待一個孩子那樣喚他「小羽」。
「千呈的發布會很精彩,那個外骨骼項目也很令人讚嘆,小羽,你爸爸會以你為傲的。」
康靖上前,將百合重新放回墓碑旁邊,「我知道千呈迄今為止還在支持你的這個項目,甚至不惜將上市的計劃延後。雖然三年前你拒絕了日安基金的融資,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願意隨時合作。」
「這是個很燒錢的項目,以我對魏總的了解,他應該不會堅持太久,很可能一兩年內找到那個概念和效益的平衡點就收手,然後到納斯達克或港交所上市,繼續賣他的掃地機器人和智能電飯煲。之後,無論是華爾街還是中環金融中心的投資人,都未必像日安基金這樣信任和看好你的項目。」
「你是信任和看好我的項目,還是覺得有筆錢本來應該姓晏,拿在自己手裡不安心想送回來給我燒掉?」
晏羽倏然轉眸看向康靖,戲謔的表情和莊美嬋有幾分神似,雖然他十分清楚康靖的每一句分析都很在理,偏偏就像個叛逆期的小孩一樣非要跟大人作對不可。
「他留給你的你就拿著,隨便捐給什麼孤殘兒童或者帶到墳墓里都是你的自由,我一個本不該存在的人要那麼多錢做什麼,買得到一雙會走路的腿麼?」
「你的項目一直做下去就買得到。」康靖毅然迎著青年鞭笞的目光,語氣既耐心又執著,垂在身側的手卻細碎顫抖,「不是有筆錢姓晏,而是日安基金整個都姓晏。它在四千七百萬註冊資本的時候姓晏,到了市值七十四億美金的時候仍然姓晏,只要我還是日安最大的股東,它就永遠只能姓晏。」
晏羽抬手制止他說下去,「康總,我想我父親並不想聽我們大過年在他面前談生意。」
他承認康靖的才華和能力,在不算長的十幾年裡,將父親留給他的那筆遺產翻了十番,這樣的一個人居然甘心在他父親手下做二十幾年助理,還成功幫他搞垮了梅川的工廠,的確令人嘆為觀止。
康靖覆手活動了下凍僵的雙腳,「我知道自己不配跟你談感情,所以我們直接來談錢。」
「我不缺錢,而且快樂跟金錢無關,我想你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沒錯,但是你的理想缺錢,我不過是想幫你實現它,而且我無條件相信你,就像當年信任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