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2023-09-30 01:32:18 作者: 蛇蠍點點
「我要宣布,我們村,三個喜訊!」他伸長脖子吼道。
他老婆看他站不穩,上來要扶他。被他推開了。
「第一!今年又是個大豐收!在外頭打工的小伙子們,也都回來了!咱們歡歡喜喜過大年!」
一群村人開始吆喝。
「第二!我們村的陳大河,賴娟秀!這個……郎才女貌!這個……器宇不凡!後天就要喜結良緣!我……我代表村里,預祝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任他醉醺醺地亂吊書袋,一村人都沒聽懂,只知道這兩小伙子小姑娘要結婚了,繼續開始吼著嗓子恭喜恭喜,娃兒們湊熱鬧地跟著尖叫,歡喜一團。
大河被他三舅灌了兩杯酒,臉上帶著紅,在一桌人起鬨聲中看了一眼桌對面的秀秀。秀秀滿臉通紅地回看他,瞧起來也像是個嬌羞模樣。
「第三!縣裡的文件下來了!全縣人民動員起來,充分發揮地理優勢,發展旅遊業!年後,就有大部隊來我們村,這個……勘測地形!把咱們這兒美麗宜人的山山水水,都利用起來!大家共同努力,全民致富!這個……」
全村人不等他羅嗦完,繼續扯起嗓門鬧騰起來。聽都聽球不懂!反正曉得要發財了!
大河在那一片吵鬧喧囂中,默默地低下頭,啃了口饅頭。
他沒能睡成一個安穩的覺,兩家人連著幾夜聚在一起匆忙籌備婚禮的事情。雙方都沒什麼積蓄,新房是秀秀家的祖屋,大河這邊來的親戚不多,秀秀那邊倒是七大姑八大姨濟濟一堂,結婚那天一大清早地唧唧歪歪站了一院子。村口的壩子裡支起架子噼里啪啦放鞭炮,臨村請了個司儀,對著那一片喜慶的紅,扯開嗓子開始吆喝,「傳一袋,郎才女貌;傳二袋,鴛鴦合好;傳三袋,三星高照……」
一天混亂的忙下來,他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又被鬧洞房的小伙子們灌得顛三倒四,恍惚間連回憶起這一天婚禮的流程都回憶不起來。新房裡擺了紅蠟燭,鋪了鴛鴦被,秀秀頂著紅蓋頭坐在床邊,是埋著頭靜靜等待的姿勢。
大河關上門,將小伙子和小娃兒們的吵鬧都隔在外頭,昏頭昏腦地搖晃了一下,他吹熄了桌上的蠟燭。
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時候,秀秀已經起了,去給大河他三舅三舅媽奉早茶。大河披了件防寒服站在窗邊。遠處連綿不絕的山脈都是枯敗了的黑,只有頭上頂著一團白,像是歲月滄桑染白的發。
長假過後,大河繼續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里養身體,每天捧著越來越大的肚子縮在床上看電視,偶爾在她媽的催促下懶洋洋起身,於院子裡轉悠,只待娃兒出世。大河每一月都從外省匯款回來,一部分匯給秀秀,是補養身體與貼補家用的錢,一部分匯給他省城讀書的弟弟做生活費。兩筆款子榨乾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資。如此堅持了幾月,發現終究不是個辦法,他改行去開計程車。
車是公司的,與他合開的是位老師傅,師傅開白天,他開晚上。每天夜裡見多了從燈紅酒綠里搖搖擺擺脫身出來的男男女女,他開始遲鈍而笨拙地、一點一點地了解了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過計程車雨跡斑駁的窗,他遠遠地觀看著這座繁忙倉促的城市裡的萬紫千紅,他路過秀秀喜愛的那些光鮮與美麗,也路過被她忽視的那些污穢與腐敗。
他載過恩愛地摟抱,在後車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載過親人重病,急著搭飛機回家鄉,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學生;載過一臉疲憊,剛剛回家洗漱更衣,現在要趕回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輕白領;載過氣勢洶洶,要他追上前面那個狐狸精的抓姦婦人;載過因為無錢繼續治病、只能回鄉下等死的中年婦人與她面色呆滯的丈夫;載過拎著名牌包包、在后座一邊脫了高跟鞋揉腳趾一邊給乾爹嬌滴滴地打電話的年輕女子;載過一對蒼老的夫婦,在后座互相牽著手,低低地說著瑣碎的話題,老婆婆要他開慢些,因為她先生有心臟病。
他偶爾會將車停在路邊,去摘一些路邊廢棄工地上雜生的蘆葦、和其他說不出名的野草葉子。他用它們編螳螂、蝴蝶、雀兒、小兔子、小狗,編花花草草,編一座小小的廟,編這座城市裡有的、卻被大多數人忽略的東西。
他將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廟,用膠水黏在車裡。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過無人的街道,在路邊停下,視線擦過那座小廟,望向鋼筋水泥之後斑駁的天空,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離,他還在一片竹林環繞下的小廟旁。他的身後是一襲翠綠的袍子,冰冷的雙臂溫柔而緩慢地,從後面環住他的胸口。
13、13
快到中秋的時候,大河大清早接到秀秀她媽的電話,說秀秀前一晚早產。幸好村里正開發旅遊業,停了輛工地的卡車,工人們幫手連夜把秀秀送到縣城醫院,生了個閨女,母女平安。現在娃兒正在溫房裡養著,前期後期的費用一大筆,急需再匯一筆款子。
大河急忙找合車的老師傅借了些錢,加上自己前半月賺的,匆匆給匯了過去。從銀行出來,他又接到家裡來的電話,這次是秀秀在說話,虛弱地與他說了幾句,報了平安,便掛了。
一周之後他那小閨女才從溫房裡出來,能夠自電話里向她沒見過面的老漢發出中氣十足的哭聲。大河把車停在路邊,開著手機免提,一邊聽一邊呆呆憨憨地笑,連有客人敲窗戶都沒注意。
後來秀秀從家裡給他寄了一張母女的照片,小閨女生得皺皺巴巴,樂呆呆地咧開嘴,露出紅紅的小舌頭。秀秀仍在發福,圓潤而通紅的臉,頭髮有些亂,抱著女兒笑得也很幸福。
大河把照片貼在車裡,來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問他,他就憨憨地笑,「我女兒!」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轉著彎四處去載客。深夜裡疲憊的時候,他停在路邊,趴在方向盤上,扭頭便能看見那竹編的小廟,和他閨女皺巴巴的笑。幸福與滿足填滿他寬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臉,又憨憨地笑起來。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隊買好票,背著大包小包回村。改革開放三十年,寧靜的小山村終於趕上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幾乎沒能認出來----村口的小馬路換了寬敞的大馬路,路兩邊零星修起幾棟二層的小樓。進了村,壩子還是那個壩子,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邊栽了一排整齊的楊柳。花色斑駁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
他背著包站在村頭,看著這陌生的一切,看著那排蜿蜒到遠處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幾個村民便上來把他圍住了。
「喲!是大河!」「大河回來老!」
他們簇擁著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裡去,秀秀抱著一團紅棉襖似的東西正坐在門口椅子上與幾個姐妹聊天,聽見人聲,抬起頭來。
然後她笑起來,有些羞澀的,沒說話。
周圍人都開始起鬨,「喝喲!小倆口這麼久沒見了,還害臊!」「大河你還不去抱娃兒!」
大河笑得更憨,連忙跑了幾步,雙手有些抖地把那團紅棉襖接過去了。一看正中塞了個粉嫩嫩的娃兒,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媽一樣秀氣,是個美人胚子。小閨女冷不丁見到一黑大個突然出現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為她要哭,結果她呀呀地笑起來,小腿在棉襖裡頭蹬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