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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1:32:18 作者: 蛇蠍點點
    他搖晃著下山,悲傷和思念壓倒他高大的背影,佝僂好似病重的老人。

    而在他背後,初春瑟瑟的風終於吹拂了樹梢新生的小芽。

    翠綠的袍子出現在新砌的山神廟前,靜默地,只是那樣看著他的背影。

    ……

    大河昏昏沉沉地下了山,而三舅媽對他光吃飯不幹活的忍耐也終於到了極點。她在家裡賭氣了一整日,怕挨三舅的耳光,她並不敢把氣真撒在重傷剛愈的大河身上,而只是----自己不吃飯。

    三舅拿著這個常年刁橫的婆娘沒有辦法,有意要揍她,被過來探門的秀秀他大伯給攔住。秀秀他大伯正好過幾日有事要進縣城,便來問大河是否痊癒,可以同去做司機學徒。

    頂著滿是璀璨星辰的夜色,大河蹬蹬地跑到了山神廟前。

    那尊小廟仍是孤零零立在月色里。再沒有神仙懶洋洋地倚在上面,挑著眉毛看他,而後摟住他溫和地笑。

    「我,我沒有上學了。三舅讓我去城裡學開車。」他站在廟前,有些手足無措地說。

    「去了……就住在那邊了。要好久才回來一次。」

    「你曉得縣城在哪裡嗎?你曉得吧?要先到鎮上,再坐車去城裡。」

    「山神,你……你見過車嗎?你肯定見過的。我這次去城裡住院的時候就見到了,很大,可以坐好多人,跑得很快。」

    「山神……」

    他站在那裡,手發著抖。然後他低著頭,從兜里掏出一隻稻杆編的、枯黃色的螳螂老漢。

    「我補了一隻螳螂老漢給你。但是……我沒有找到好看的葉子。」因為這個冬天太過寒冷,山裡的竹葉幾乎都枯了。

    他彎腰將那隻螳螂老漢放在祭壇上。像以往一樣用石頭壓住它的一條後腿,以防被風吹跑。

    然後他抬起頭來,看到山神廟裡,頂著紅布的那尊石像。

    他走過去,跪在低矮的山神廟前,有些憂傷地看著那尊石像。

    然後他伸出手去,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對方被紅布遮掩的臉。

    9、9

    在縣城裡做學徒的日子,並比不上村里自由自在。因為未成年,並不能考取駕駛證,所以大河的師傅一開始並未讓他學車,而是隨車作為搬運工。

    大河每日跟著師傅起早貪黑,將半人高的水泥袋子一包一包地從車上扛到地上,從地上扛到別處。他幾乎沒有閒暇時間----若是有,便被廠里其他人叫去幫手一些雜活。因為他憨厚老實,好吆喝,且人高馬大、力氣十足。若遇上他師傅開夜班車,他便要通宵達旦地不睡----他得盯著他那性格隨意奔放的師傅,不要開著開著便打起了呼嚕。

    他們的廠子是個效益不錯的水泥廠,有著幾十號員工。廠長的媳婦是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滿面紅光,勤勞致富。為了省錢,她並未給廠里聘請廚師,每日親自穿著發黑的圍裙對著熱氣蒸騰的大鐵鍋,掄膀揮鏟,端出數大盆油光淋漓、辣味雄厚、偶有肉渣的飯菜。

    大河每次端著缺了口的大碗,對著那擺滿桌子的幾大盆,就想起山神一邊一臉挑剔地評價一邊將那些盆子都攏進袖子裡的樣子。

    他為自己這生動的想像而憨笑,然而笑完之後,往往端著碗在四周人聲鼎沸中沉默地發呆,覺得有些吃不下。

    因為憂愁和思念,他一天一天地瘦下去----雖然他以往也不算胖----從高大變作高瘦,不過不能被稱為不健康,成日地幹活勞作令他肌肉緊繃而結實,黝黑光滑的皮膚下蘊藏著勃發的力量。

    三月之後,他得了一個小小的長假,有四天的時間。足夠他用一整天回到村里,待兩天,再用一整天回城。

    他跋山涉水地回村,因為下雨,從縣裡到鎮裡的車拋了錨,他半路下車徒步走到鎮裡,花去大半天時間。再從鎮裡翻過幾座山回到村里,已經是繁星點點的深夜。

    村頭的大狗遠遠聽見腳步聲,汪汪直吠。在發現是他之後,索然無味地趴了回去。

    因為太晚,他並沒有進屋打擾弟妹睡眠。將隨身的行李----是一個裝了幾件換洗衣物與一些縣城特產零食的包裹----放在院子門口,他轉身直奔半山。

    山神廟還是他新砌時的模樣,一隻蛤蟆在祭壇底下呱呱的鳴叫,聽他腳步聲便跳了開去。

    那隻螳螂老漢還被石頭壓在祭壇上,他彎下腰去將它拿起來。翅膀和腦袋都已經被泡漲而鬆開了,是經了風雨的緣故。

    以往颳風下雨的時候,山神總會將放在祭壇上的小玩意兒們收起來。待天晴了再放回去。

    他呆呆地拿著那隻螳螂,偏頭看著被紅布遮掩的山神像。那尊小石像隱在廟檐的陰影里,只看得見石頭身體上隱約的青苔。

    他默默地將壘了幾片落葉殘枝的祭壇打掃乾淨,又清理了一通山神廟,用手指抹掉了山神像上的青苔。將那塊積了灰的紅布在山泉里洗了洗,又蓋回去。

    然後他蹲在祭壇前開始編新的螳螂媽和螳螂娃兒。

    天微微亮的時候,他將螳螂一家放進山神廟裡,用石頭壓住腿腳,再用一片大樹葉遮住。

    他退了兩步,看著靜默的山神像。山神一直沒有出現,即便他夜裡被冷風吹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將懷裡用草紙包裹嚴實的一包龍鬚糖擱在祭壇上,低著頭說,「這個很好吃的。會掉渣,要用手接住。」

    村里人對他的歸來都感到驚奇和新奇。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兒就像幼時的他一樣,圍在他周圍跳躍著討要糖果和小袋裝的各類零食。而稍大一些的少年少女,則巴巴地圍著他詢問縣城的模樣,聽他講那寬敞的工廠,跑起來隆隆響的汽車,夜晚時花花綠綠的路燈。

    他幫三舅幹了一天農活,晚上便聽三舅媽嘮叨,還有多少多少的債務要還清,弟妹的學雜費又有多少。他將這三月的工資全部交給了三舅,並且答應三舅媽之後的工資仍舊是一點不少地交回來。

    秀秀傍晚放了學來尋他,並且跟他說自己下半年就要小學畢業,然後到鎮上上住宿的初中----這樣他們便近了一點,她可以周末到縣城來找他耍。對於這一點,大河雖然覺得是好事,但並不因此而欣喜若狂。事實上,他更希望自己能夠每個周末都能回村,到半山打理那齊腰的小廟。

    臨走那天早上,他天未亮又到了山神廟。兩日前留下的龍鬚糖像是被鳥雀或者其他小動物刨過,破爛且粘膩地攤在祭壇上,並且招惹了一堆螞蟻來來去去。

    山神享用或者未享用過這貢品,都是看不出的。因此他只是沉默地將碎糖攏起來埋在附近地里,並且打理乾淨祭壇,然後新擺了兩個熱騰騰的紅苕在上面。

    然後他蹲在山神廟前,看了看螳螂一家----好好地藏在葉子下頭----又盯著山神像發了一會兒呆。

    天色亮起來的時候,他踩著路邊草葉的露水下山。

    他未曾回頭,不過即便他回頭,也是看不見的----大山的神靈站在那裡,站在祭壇的旁邊,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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