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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1:32:18 作者: 蛇蠍點點
    他爺叼著旱菸杆子眯著眼睛給他剝紅薯皮,「在啊。」

    「他為什麼不出來跟我耍啊?」大河說。他把最喜歡的一隻大竹蛐蛐都擺在山神的土祭壇上了。

    他爺用大煙杆子往他頭頂上敲了一下,「先人板板!(方言:祖宗喲!)那是山神!是用來拜的!不是用來耍的!」

    他於是灰溜溜地把小腦袋埋下去了。

    過了幾天,他「拜」完了山神,趁爺爺不在,鑽進矮小的山神廟裡,去貼山神泥巴捏的耳朵,「山神你出來跟我耍嘛,好不好嘛?」

    風吹樹林簌簌地響,一隻綠尾巴的小鳥站在山神廟前的翠竹上唧唧喳喳。山神沒有應答他。

    「爺,山神真的有啊?」吃飯的時候他又問他爺。

    「你信他,他就有!」他爺瞪他一眼。

    他又把小腦袋埋下去了。

    午後的陽光溫暖而燦爛,他圍著山神廟打轉,一邊用爺爺給他削的小竹刀擦擦地砍著地上的小土塊,一邊想,我信啊,我真的信啊,可是山神在哪裡呢,為什麼不出來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一天天長大,爺爺也一天天老了。他時常在夜裡被劇烈的咳嗽聲吵醒,懂事地揉著眼睛爬下床,給咳了濃痰的爺爺倒一杯水喝。

    終於在他七歲那年的冬天,爺爺進了山,就再也沒回來。他背著小竹筐去山神廟那裡等爺爺,卻看到他爺倒在廟前的小壩子上,面色灰白,半邊臉埋在土裡,露出的半邊臉,神色平靜。

    那天山里又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他坐在爺爺身邊,滿手是泥,抹花了爺爺的臉,也抹花了自己的。

    村支書說他爺爺是老死的,死得沒病沒痛,很安詳。村里開大會商量了一下,決定湊錢給他爺辦喪事,並且把他託付給了他在本村的遠房親戚,算輩分勉強算是他的三舅。

    他爺爺被葬在了山里,離山神廟並不太遠。棺材抬過山神廟的時候,他披著白麻走在前面,就在經過的那短短十幾步路程里,樹林裡簌簌地起了風,翠竹的葉子一片一片脫落下來,在他們頭頂盤旋,然後輕輕地落在棺材和人們的身上。

    抬棺材的幾個小年輕被嚇得不敢再前行,驚惶四顧,卻什麼都沒瞧見。只有他看著山神廟前的翠竹。

    那裡站著一個穿一身古怪的翠綠長袍的青年,黑長的頭髮一半在腦後挽了個髮髻,一半垂落下來。青年生了一張清俊的臉,身姿挺拔,靜靜地站在竹葉的雨里,望著他和他身後的棺材。

    他哇地一下哭出聲來。在爺爺去世之後,第一次真正地哭出聲音,他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山神顯靈,來送別大山里最後一個獵人。在那場溫柔的竹葉雨里,他終於信了山神的存在,也懂了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真的離開了。

    2、2

    遠房的三舅家裡還有一子一女,都比大河小個幾歲。三舅待他不好不壞,三舅媽橫挑鼻子豎挑眼,弟弟和妹妹夥同村裡的小孩欺負他,編著童謠唱他剋死老漢剋死媽,又剋死了爺爺。

    「憑什麼要我們養他?」三舅媽當著他的面跟三舅發脾氣,「他在鄰村不是還有個表姑?你跟大傢伙說去,送他去找表姑,哪個愛養哪個養!」

    「行了!我們屋頭又不欠這口飯!」三舅聽不耐煩了回他婆娘一句。他信誓旦旦地在全村人面前答應下來,現在因為婆娘鬧脾氣又去反悔,多沒面子。

    三舅媽一聽跳得更厲害,「怎麼不欠!他吃得這樣多!中午吃了四根紅苕!白長個子不長腦子!瓜娃子!一天到黑只曉得傻笑!」

    三舅媽手指一指他,他果然坐在門檻上憨憨地笑,一邊笑一邊低頭編著被弟弟踩壞的竹蜻蜓。

    他三舅皺著眉頭,背過身去抽旱菸。

    他修好了竹蜻蜓,便跑出門去,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曬著他,他跑過村支書家的瓦房,跑過村口的大壩子,村裡的小孩正在那裡玩耍,他妹妹追在後面對他唱新改編的童謠,一群孩子嘻哈大笑。

    他不理他們,自顧自地跑出村子,踏著水跑過鵝卵石泛光的小溪,踩著落葉跑進山林,那裡有條細細的小路,是祖祖輩輩的獵人們用腳踩出來的,他踹著衣服里的東西,沿著那條路,一直跑到半山腰的山神廟。

    他彎下腰將懷裡的東西擱在山神的土祭壇前。一隻翠綠的竹螳螂,還有他吃飯時偷藏下的兩個紅薯。

    他擦了把額上的汗,抬起頭。

    從陽光中浮現出的山神,倚坐在半人高的廟頂,低頭看著他。午後的微風吹拂著山神低垂的長髮和翠綠的衣角,他想不出話語形容,只覺得說不出的好看。

    他便又憨憨地笑了起來,「有紅苕!」他獻寶似地說。

    山神神色平淡地開了口,聲音清朗,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像就在耳邊。只那一句,超凡脫俗的飄逸氣質便隨風去了,「又是紅苕,都吃膩了,沒有肉,雞蛋也行啊。」

    山神一邊說一邊朝著土祭壇伸出手去,紅薯的精氣凝聚成形化在手心,山神熟練地剝著紅薯皮,並且抱怨說,「冷了。」

    「只有紅苕!下次帶熱的!」大河響亮地應著,然後又舉著竹螳螂興奮地說,「這個給你。」

    山神一邊捏著小塊紅薯斯文地放進嘴裡一邊說,「這個有了。」

    他屁股下面的山神廟裡,泥巴頭的山神塑像旁邊,已經擺了一大一小兩隻竹螳螂。

    「這個是老漢,」大河鑽進去將另外兩隻抓出來,解釋說,「這個是媽,這個是娃娃。是一家!嘿嘿!」

    可是山神低頭看了看,說,「螳螂沒有老漢,媽雲雨之後會把老漢吃掉。」

    大河呆了一會兒問,「雲雨是什麼?」

    「……」,山神說,「就是一隻疊在另一隻上面,動一動。」

    大河又呆了一會兒問,「為什麼動完以後就要吃掉?」

    山神說,「為了孕育子嗣……咳,為了生娃兒。」

    山神看著大河還是不很明白的樣子,隨手指了指道,「那棵樹上有一隻螳螂老漢,等會兒找到螳螂媽,就要被吃掉了。到時候我指給你看看好不好?」

    「好!」大河響亮地應了一聲,覺得山神懂得真多,比爺爺還多。

    那時候村里還沒有電視,他沒看過六小齡童的西遊記,沒見過雲霧繚繞的天宮大殿,穿著素羅紗衣的仙女,白胡飄飄的老君,法相森嚴的菩薩,只覺得像山神這樣懶洋洋地盤腿坐在廟頂上剝紅苕的神仙,就是所有神仙該有的樣子了。至於神仙時不時嫌冷嫌燙嫌沒有肉,比村口張叔從山外討回來的老婆還難伺候,那也是神仙的脾氣嘛。而且山神嘴上說不好,還是將紅苕吃得只剩一層薄薄的皮,送給他的竹螳螂、竹蛐蛐、河裡的漂亮石頭、爺爺削的小竹刀,都仔細收在廟裡沒有扔掉----他想不通這個道理,山神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只是莫名地就覺得非常高興,想再帶更多更多東西給山神。

    他墊著腳尖湊在竹葉上,跟山神一起看螳螂交尾。螳螂老漢鬼鬼祟祟地爬了許久,才終於從後面壓住了螳螂媽,兩隻翠綠的蟲將腿腳糾纏在一起,但突然之間,螳螂媽就著糾纏的姿勢,一口咬掉了螳螂老漢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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