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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04:13:02 作者: 錢塘路
在曾經透過屏幕窺視的無數夜晚中,宋雙榕某一刻的確有過不甘,但更多的是沒來由的害怕。
七點整,影片開始播放了,六排六座仍是空的。
宋雙榕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忽然之間明白,他害怕的也許就是此刻——李聿抽身離去,而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沒有被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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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聿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失控的時刻。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六點,他和往常一樣,在對數學問題的思考中醒來,而後邊讀報邊吃早飯,期間目光落在仍未整理的沙發上,分神了片刻,但並未影響整體進度。
日常工作完成後,李聿走進書房,仔細檢查過助理負責的課題進度後,又打開了學院網站,登陸後台程序,查看他替宋雙榕遞交的推薦信與簡歷。
暑假期間,李聿聽研究所內的同事提起,北華大學下屆的教師招聘名額將驟縮,尤其是南校區的幾大藝術類學院,甚至有可能縮編。
後經過多方打聽,李聿獲悉,研究所年後將開展一項重點項目,由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贊助,為期三年,項目面向校內招聘一名影像宣傳員,期滿即可校內轉崗。
李聿曾暗自給宋雙榕做過職業分析,結合通勤距離、工作時長、未來發展前景及環境相對安全等限制條件,得出他留校任教是最優選擇。
據李聿所知,和宋雙榕同屆的學生,早已開始各自謀劃出路,連自己的助手杜牧林,都在為轉正焦頭爛額,但宋雙榕卻無所事事,整日把時間浪費在遊街串巷中,甚至為了一部或許沒機會上映的影片,把自己摔得頭破血流。
李聿不忍心打擊他的樂觀,也早已習慣替宋雙榕解決難題,他請合作的教授開推薦信,又幫宋雙榕完善簡歷、整理作品,最後遞交。
確認他的信息已經被系統順利錄入,接下來等待面試通知即可,李聿關上電腦,走至書架前站定。
宋雙榕的文身,是李聿曾畫下的一枚函數圖像,按照複合計劃,下一步,李聿應當選一個合適的圖案文在身上,然後出現在宋雙榕的電影首映式上,坐在六排六座。
翻閱宋雙榕沒帶走的草稿本,李聿最終定下其中一格分鏡——畫面中只有一棵樹和一條魚,是宋雙榕手繪的,很像兒童卡通畫。
李聿記得,這是宋雙榕在北華大學的校慶上,聽聞李聿室友的分手悲劇後,回家創作的一則愛情短片的腳本。
他是這麼講的:一棵孤獨的樹和一條不合群的魚相愛了。
李聿當時說:「魚是變溫水生脊椎動物,樹是木本植物,它們不可能 ——」
話被宋雙榕打斷了。
「它們是不同物種,相隔天空、大地、土壤和水源,」宋雙榕天真地說:「但就是相愛了。」
李聿還想指正他的常識性錯誤,宋雙榕又說:「和我們一樣。」
「我和你都是靈長目人科人屬,怎麼不是同一物種?」李聿不贊同地問。
「李聿,」宋雙榕笑他:「你懂不懂浪漫啊。」
李聿是不懂,只知道宋雙榕笑起來時,五官彎起的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經過周密的計算般完美,至今回憶起來,仍令李聿心動不止。
文身師看過圖案後,向李聿建議,在底部加一排字母效果會更好。
李聿想,宋雙榕很追求構圖完美,於是答應了,略作思考後,在紙上寫下一行短句。
文身的位置,李聿早已決定,選在左肩靠下、宋雙榕偶爾會咬到的地方。
過程並不像李聿設想的那般難捱,但以宋雙榕的忍耐力來說,他也許會疼得發顫,臉皺在一起,強忍著淚。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自討苦吃,李聿之前不明白,現在卻尋得一些線索——如果說姜一文身是為銘記父親,結合宋雙榕那枚文身圖案的原稿出自李聿之手,答案呼之欲出——這是他又一次的紀念行為。
生平第一次,在此次事件中,李聿懊悔自己的思維不夠敏銳,如果能及時洞悉宋雙榕的意圖,他或許就不會生氣地提分手。
好在李聿覺察還算及時,並做出了相應補救。
在李聿想到即將要與宋雙榕複合時,所感受到的無限心安中,一股窒息感卻猛然襲來。
這感覺並不陌生,他很快定位到,上一次出現這種不適感,是在九歲時,因誤食辣椒,出現了嚴重的過敏症狀,一度導致休克,後臥床半個月才痊癒。
憑藉身體記憶,李聿推測,他應當是對文身所用的某種材料過敏了。
文身師似乎感受到他的僵硬,手中的動作頓了頓,問:「需要休息一會兒嗎?」
因額外添加的一行字,李聿原本預留的時間略顯緊張,他說「不用」,隔了幾秒,又問:「還需要多長時間?」
文身師說:「很快。」
李聿反感一切模糊詞彙,想從他口中得知詳盡的時間,出聲卻艱難,只得簡單地點頭,示意他繼續。
大約半小時後,文身師停下手中的機器,說「好了」,並誇讚「效果不錯」。
李聿從文身師舉起的圓鏡中,瞥了一眼圖案,他並不在意美醜,只希望宋雙榕能滿意。離影片放映只剩十分鐘,李聿穿好上衣,準備打車到南校區。
意外就是那時發生的。
他站起身,眼前忽然黑光一閃,而後萬事萬物都扭曲起來了,耳中是綿延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