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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0:56:00 作者: 顧了之
    那一瞬,他的眼裡沒有家,沒有國,只有她。

    她人在半空,風吹進她的眼睛,帶出一滴清澈卻滾燙的液體。

    他早就想好了。用劍暫緩地面分裂下陷的勢頭,以石子將風陣打開一個位於上空的缺口,甚至在拋起她的時候有意避開了她肩頭初初癒合的傷處。

    如此絕境之下,兩人只能活一個,那是唯一的生機。他早就想好了,或許早在來到西昭之前,或許更早。

    十六年來她一直視他為兄長,卻在最後一刻將他看作一個男人。

    君項寒,你騙我……你沒有失憶,從來沒有。

    但她沒有資格指責他,十六年,她欠他太多,何止一個謊言。

    她迴避,她退讓,她無聲拒絕,她為了另一個男人的性命將他置於水火。而他始終沉默,始終如一,始終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做一出寡言之人最不擅長的戲。

    此刻她在天上,他在地下,隔一幕煙塵遙遙相望,彼此無言。於他,這無言裡沒有遺憾,她在最後一刻抬起手捏出的訣,是對他十餘年情意最好的回答。

    戲終將落幕。

    君初瑤的身子在十餘丈高空劃出一道尖銳的弧線,而後如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搖搖下墜,落下一半後撞進一個等待已久的胸膛。與此同時身下人悶哼一聲,儘管已在看見她被拋出後先一步蓄力作準備,巨大的衝擊仍令他渾身一顫。

    他接住她的手勢鄭重而小心,如捧至寶,接過後卻絲毫不留戀,也不低頭看一眼,立刻一個旋身帶著懷中人橫飛出去——必須在兩人完全墜地前將下落的力量消磨乾淨,否則他們必將摔成肉泥。

    君初瑤被容燁帶著飛出老遠,一陣天翻地覆頭暈目眩,也就因此沒能注意到,有個月桂色的身影撲向了他們腳底下陷的那塊地面,一邊撲一邊大喊,「婆婆!您怎的謀殺您親外孫女婿!」

    「砰」一聲,兩人終於在長久的橫飛中支撐不住脫力摔在了地上,容燁在下邊生生成了人肉墊子。君初瑤摔得胃裡一陣翻騰,卻抵不過此刻腦中混亂如攪泥漿,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趕緊從容燁身上爬起來,焦急探頭看向煙塵瀰漫的方向。

    哥哥怎麼樣了?方才似乎聽見女子的大喊,是敵是友?哥哥會因此獲得生機嗎?

    容燁一直重傷未愈,加之半月來為走出雪山日夜不休心力交瘁,再經眼下這一折騰,喉間立刻湧上一股腥甜,本想強壓下去免得讓君初瑤擔心,卻見她此刻眼望著另一個方向,絲毫未關心自己的死活,便一時起了醋意,咳了幾聲,嘔出一口血來。

    君初瑤感覺到後邊人的動靜,這才像想起了什麼,猛一回頭撲過去,「你怎麼樣?」

    她這一撲兇猛,半月來趕路的勞頓以及方才那一戰和那一起一落的折騰立刻在身上起了反應,整個人一軟,直直地倒了下去。

    容燁又被撞得悶哼一聲,臉上卻在笑,他不介意將這一撲理解為她太久未見他思念過度因而主動投懷送抱。

    君初瑤哪裡知道他此刻這些小心思,還以為自己雪上加霜將他撞得不輕,手往地上一撐趕緊就要起來看他傷勢,卻突然感覺到後腦勺湧來一股大力,將她朝下按了按。

    「別動。」

    她立刻不動了,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收回來,抵在他胸膛。不是一個推開的姿勢,而是要將他的心跳一聲一聲辨個清晰。

    這一刻沉默相擁,似將這些日子以來彼此心中的思念與擔憂一點點訴盡。都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卻又都在那般噬人心骨的絕望中抱著自欺欺人般的信念苦苦支撐下來。

    天知道他在得知自己昏睡近一月的那瞬要冷靜下來去解開那一個個該死的封印有多難。

    天知道她在他生死未卜的情況下要冷靜下來去應對敵人解決宮變守住長寧有多難。

    但他們做到了。他們是這世間最強大的人之一,所以換來了今日的重逢。

    重逢一剎,一剎花開。

    她的指尖一點點在他心上摩挲,很快便有滾燙的熱淚落下來,也不知緣何道出一句:「真好。」

    這一句由衷的感慨,為這一刻他們都還活著,為這一刻他們能張臂將彼此納入懷中,為這一刻天高地遠擋不住思念的漣漪,一圈圈在無邊秋色里相攜著暈開。

    ☆、外孫女婿

    就這樣靜了半晌,君初瑤忽然驚覺似乎太靜了,靜得能聽見潺潺的流水聲和蟲鳴。她保持著被錮在懷裡的姿勢有些艱難地仰起頭,看見容燁居然閉著眼一副睡著了的模樣。

    正要抽身爬起來,腦袋又被人朝下按了按,然後聽見他懶懶地開口,「掉山澗里了,歇會吧,我半月沒睡過好覺了。」

    她這才發現兩人身下是一處小溪,兩旁是矗立的高山。她方才慌裡慌張起身去看哥哥的情況,心急之下一眼沒做出正確判斷,此刻回想起那煙塵瀰漫的模樣,其實自己離那裡應是很遠了。念頭這麼一轉,緊繃的身子也便癱軟下來,忽然覺得沒力氣再動,可聽容燁低啞的聲音就知道他的狀況不好,一直被自己這麼壓著會不會出事?

    於是她又將自己撐起來,這回使了吃奶的力,好歹是掙脫了他。然後她看一眼他的衣袍,一半浸在水裡,想必身子也已經濕了。她皺了皺眉,去拉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要歇換個地方再歇,這裡會著涼的。」

    容燁嘴角一彎,閉著眼配合她的動作,任她將自己拖到了山壁邊。她摸摸山壁,似乎覺得這裡也太過陰濕,但附近又沒什茂盛的植被可以摘來墊在他身後,只好橫出自己的手臂,隔在他和山壁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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