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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0:18:15 作者: 常叄思
赫劍雲碰了個軟釘子,沒做回應,把目光轉向了內裝設計師:「Anrd,你開始吧。」
德國人立刻體現了他們的嚴格要求,在任何一個方面。
工地的會議室也是活動板房,隔音效果極差,室外50開外有個混凝土攪拌機,德國人講了不到兩句話,外面的工人正好開了機器,霎時一陣陣有節奏的雜音襲來。
Anrd先是皺著眉,繼而停下了艱難的中文,頓了頓之後繼續了沒一分鐘,被打擾的崩潰了,他一點也不客氣的看向赫劍雲,右手在面前翻湧:「赫總,你能不能、能不能讓他們停、停下來,這、太吵了,我沒有辦法繼續。」
錢心一和陳西安面面相覷,他們其實很習慣這種聲音了,習慣到這外國人不提,他們都沒注意。錢心一一邊覺得這設計師對環境的要求真是高,一邊又覺得這麼細微的動靜對他來說都不可忍受,他們過的生活,一定和自己很不一樣。
還沒等赫劍雲吩咐,陳瑞河就大步出去了,很快攪拌仝停下來,陳瑞河也回到了位置上。
德國人很開心的道了謝,愉悅的開始講他的彩色平面圖,可惜好景不長,他講了不到半小時,外頭又開始攪上了,這是中華上下五千年十分常見的一種qíng況,那就是陽奉陰違。而且對於施工隊來說,下午2點到6點之間是huáng金時間,一分一秒都不可làng費。
Anrd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又提了一次,這次陳瑞河出去發了通火,聲音大的錢心一都聽見了,攪拌機一直到他們離開都沒有再啟動。
德國人開心的用蹩腳的中文講完了他的設計,巨大的開間,空曠的視野,赫劍雲大為滿意,而這次沒忍住的是錢心一。
赫劍雲明明說的是內裝把建築圖的室內隔牆給拆改了很多,他現在一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把不少兼顧承重和防火用的剪力牆都給優化沒了。
家樂福的大火歷歷在目,錢心一的腦海里還有悽厲的叫喊。
在赫劍雲看過來問配合有什麼問題沒有的時候,錢心一說有,他指出了局部位置的消防驗收通不過的問題,赫劍雲覺得這不是個問題,他覺得那些地方全是通透的玻璃,忽然遇到一堵實牆,看起來太扎心了。
錢心一擰著眉頭,陳毅為生怕他得罪了大老闆,連忙出來打圓場:「可以做防火玻璃。」
力爭完美的內裝設計師又猶豫了:「我見過防火玻璃,半透明的程度都達不到,效果很難看。」
錢心一耐著性子解釋:「美術館是展覽廳,人流密度大,防火是必須重視的問題。」
Anrd急的連英語都出來了:「NoNoNo,這裡的牆必須拆、拆掉,因為我這裡是、是個純玻璃的旋轉樓梯,赫總非常喜歡這個設計。」
赫劍雲也被他卡的有些不高興,他自己的房子,還得這個小設計說了算?
「就按內裝的平面,旋轉樓梯全玻璃的,這是這個戶型的亮點,錢所,你們回去照著改吧。」
錢心一眼睛一抬,陳西安就知道他要發脾氣了,不過他沒攔,得罪赫劍雲固然不明智,但是他想起那場大火,想起錢心一低落的那句「我算個什麼呢」,心裡就一陣酸澀,他堅持以人身安全優先考慮,難道也是錯嗎?
錢心一說:「赫總,說穿了這是您自建的房子,愛拆的只剩一根鋼筋都沒人該有意見,但既然圖紙是需要我來改,我也該表明一下我的態度,隔牆您隨便拆,剪力牆算得過也能按著切,不過防火牆這一塊,我會堅持原方案!」
他的語氣太堅決了,堅決到別人都以為他是故意在和赫劍雲叫板。
☆、60
內裝碰頭會不歡而散。
連陳瑞河都覺得錢心一有點不識相,散會之後假裝有事忘了說,追到鐵門外數落了他兩句。他的良心偏向錢心一,但是他的立場依附赫劍雲,他能做的就是私下勸勸這個耿直的人。
陳瑞河:「我的錢所啊,不是我說你,你剛乾的事qíng是真不漂亮,規範再嚴格要求也是它規範的事,審核不過打回來再說,你說你要跳出來出頭!咱們的漢語是非常博大精深的,你哪怕假裝敷衍的答應了,回去再說問了建管局那邊實在不行,都比直接打他的臉要好啊。」
錢心一張了張嘴,終究什麼都沒說,陳瑞河是個聰明人,他懂他的老闆,不過他身在其位,揣著明白裝糊塗,錢心一可以理解他。
但是他也不是傻子,他也懂他的老闆,高遠絕對不會為了幾堵牆跟赫劍雲據理力爭,至於審圖機構那邊,赫劍雲連公園裡的地皮都拿來蓋美術館了,幾個小小的技術章還是問題嗎?
不是他要跟赫劍雲對著幹,而是除了他之外,這個項目里可能再沒有人會為不合規的地方說話了。
大家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錢心一知道最終他也會變成這樣,但他還是要堅持,他是對的,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好。
陳毅為最近在做投標,公司的車他在調配,三人離開工地二里多地,他才想起他的收款合同忘了給陳瑞河,掉頭又回去了。
錢心一和陳西安在原地下車,準備打的回公司。
錢心一沒事人似的趴在車窗上拍經過樓體的照片,他有很好的觀察習慣,遇到比較新穎的造型,或者因設計失誤造成的使用功能不便等實物,他都會拍下來,收集到電腦里去。不過陳西安知道他心裡肯定不痛快,因為他自己也十分不慡。
正好順道路過財富廣場,經過景觀天橋的時候,陳西安忽然叫了師傅停車,他什麼也沒說,拉著詫異的錢心一上了天橋。
這是當年為小三居的雙曲玻璃幕拋磚引玉用的玻璃棧道,近40米長的小角度X形的玻璃踏面,用鋼構架在下沉廣場上面,像一條透明的地毯一樣延伸到主入口,高空遠景的效果猶如一個藝術品。
如今這裡人來人往,玻璃也被磨的失去了部分透明度和光澤,很難想像這裡初期投入使用時,顧客寧願繞外圈多走半里地進商場,都不肯踏上這裡走不到40米。
這盛況也說明人們已經遺忘,這橋上曾經有過玻璃爆裂,顧客墜亡的事件。
錢心一知道小三居是模型是陳西安建的,但他不知道他拉自己來這裡幹什麼,看風景?散心?這都算消極怠工了。
他被陳西安拉著,一直走到3/5長度的位置,在左起第3塊玻璃上站定了,兩人踩在同一塊玻璃大板上,一低頭還能看見有個戴墨鏡的女人從下方經過。
「心一,11年C市發行了一號紅頭文件,限制許多建材使用的規定,你有印象嗎?」陳西安問的沒頭沒尾。
錢心一瞥著他,雖然莫名其妙,還是先憤慨了起來:「不記得才怪!那會兒我正好有個樓,才交出去3天就被打了回來,說玻璃配置不合新規定,給我改了一個通宵。」
陳西安笑了笑:「文件發行的原因就在我們的腳底下。」
錢心一的好奇心明顯被勾了起來:「別賣關子了,直接說吧。」
陳西安蹲下去,手指壓著玻璃版塊拼接位置的黑色膠fèng走了一段,沾了些行人鞋底的灰,不過他對此並不在意。
「這塊玻璃在當年5月份墜落過,把下面正好經過的一位男士的小半邊頭蓋骨都砸碎了,事故上了各大早間新聞網,這個商場的負責人、施工單位、供貨商甚至設計院,全部都收到過問責通知,大家都不肯承擔責任,甲方組織了專家評審,評了4天,最後判了施工組80%、設計師20%的責任。」
錢心一也蹲了下來,覺得這責任判的很奇怪:「聽比例是施工的問題,20%是個什麼鬼?設計要麼沒問題,要麼就是100%吧,還有……你這□□知道的好像有點多,11年你好像還沒畢業吧?」
「好問題,正好問的是我想跟你說的,」陳西安的語氣輕快,臉上卻沒什麼笑意:「11年我讀建築工程研三,跟的導師是姜偉教授,他當時在C建院掛名,研究玻璃這種獨一無二的脆性材料。作為國內首條大跨度玻璃天橋,這座橋的深化設計就是他。」
姜偉這個名字錢心一不算陌生,知道是國內建築裝飾協會的一名專家,有幾本規範上的編撰人里有他,排在不前不後的位置。
陳西安既然提起他,那就說明當年被問責的設計是這個教授,錢心一雖然仍然不明白陳西安想跟他說什麼,但以他的性格來講,不會無緣無故的回首往事。
「評審的專家都簽了名,認定他有20%的設計責任,不該採用玻璃做踏面材料,但是姜偉不承認,他說他的設計沒有問題,其他板塊的正常使用就是證明。」
「他當時在評審現場說過一席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他說,『300多年前,設計溫澤市政大廳的萊伊恩敢用一根柱子撐起一個大廳,並放下豪言一百年要讓懷疑過他的人啞口無言,那麼今天我也敢說按照設計要求,十年之內,我的玻璃橋沒有問題』,這是這座橋至今還能保留的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他當年被取消了教學資格,現在一樣很成功了。」
錢心一隱約明白他要跟自己說的是什麼了,心裡的動容如同冬雪消融,潺潺出一股小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