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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0:18:12 作者: 溫涼盞
戰場上令戎狄聞風喪膽的殺神顧將軍,面對嬌妻幼子時,卻只是個尋常的父親。所以即便爹不能常常陪伴他,他依舊覺得,爹是天下最好的爹,是他最崇拜的英雄。
所以,當巨變陡生時,他心中的懷疑遠遠大過悲痛。
他親眼看著哥哥們一個個死去,看著娘親遭人侮辱,看著一切悲劇在眼前發生,他卻無力阻止。那時候,支撐他活下去的信念,其實只剩下一個——
找到他,然後問他:為什麼?
後來幸運地遇上義父,在那個寧靜的村莊中,他度過了巨變之後此生最平靜,也最幸福的幾年時光。有時他真的想就在那裡老去,哪怕是耕地做農夫,或給大戶人家當護院,他也毫不遺憾。
然而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叫囂著,這聲音攪得他日夜不得安睡,更無法自欺欺人地一直留在那裡。
所以,他終究還是走了。
拿起刀劍,去那個人在的地方,問他一句,為什麼?
他一路拼搏,智計百出,悍不畏死,從最底層的小卒到手下有著數萬兵馬的大將軍,終於有了和他在戰場上刀劍相向的資格。
就在當年那人降敵的關山口,只是此刻立場已改,他再不是大周百姓信仰愛戴的軍神,卻是蠻人委以重任的走狗。
多麼可笑。
一場戰罷,雙方旗鼓相當,鳴鑼收兵,各回軍帳。他苦思破敵之計,那人卻繞過無數守衛,如入無人之境般,悄無聲息地進了他的帳篷。
那人看著他的目光喊著欣慰和自豪。
他卻差點被那目光看得噁心欲嘔。
掛在帳上的長劍錚然長鳴,劍尖直指那人咽喉,他冷冷地看著那人蒼老許多的面容,終於問出來:為什麼?
世人都以為顧長准死於劉寄奴之手是因其年老,且勇武亦不及劉寄奴,然而只有劉寄奴自己知道,決戰前那一夜,他終究在氣怒交加之下,忍不住揮下了手中的劍,將那人刺傷。
若不是受了傷,哪怕他勇武無比,哪怕他有謝蘭衣的機關相助,也不可能那般輕而易舉地大破蠻軍。
那人曾是英雄,做了萬人唾罵的降臣後,也是一世梟雄,相比不過在軍中歷練了十來年的他,那人幾乎是自出生起便長在軍營,武藝、智謀樣樣都強過尚顯青澀的他,他能傷了那人,不過是因為那人好不抵抗罷了。
「寄奴,你長大了,大周有你,有元嘉帝那般明君,我顧長准一生,倒也無憾了。」那人胸口汩汩流血,卻含笑對他這樣說道。
無憾?
只要能看到山河永在,明君在上,黎民不受戰亂之苦,他就死而無憾?那那些因他降敵而死去的大周將士算什麼!他的哥哥、母親、族人們又怎麼算!
因為大周皇帝昏庸、朝臣貪腐橫行、軍隊軟弱便改投他主,甚至率領著昔日的敵軍對著昔日的同袍們橫兵相向,只為一統南北,讓北蠻與中原再無戰亂,讓所謂的北蠻明主代替昏庸參的周帝。
多麼無私的念頭,多麼寬廣的胸懷,真正是只忠天下不忠君,一心只為蒼生計!
然而,他和哥哥、娘親,他們這些因他的雄韜偉略而受盡苦楚的人,又怎麼算?
劉寄奴不能原諒他,哪怕他親手將他射殺也不能!
「誰?」警惕的清冷女聲倏地響起,屏風後的人影將懷中孩子輕輕放下,隨即猛地站起,身子繃直如拉緊的弓弦。
昇平帝繞過屏風,臉上神情已經漸漸恢復平靜,他望著自己的皇后,不知是方才那童謠的影響,還是因為剛剛想起那難堪憤恨的往事,總之,他一向堅硬豎起的心防忽然缺出一個豁口。
「阿宛,是我。」他輕聲喚著她的閨名,沒有自稱朕。
皇后愣了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淺淺的笑來,柔和溫婉一如初嫁時。
昇平帝被這笑容笑晃了神。他終於記起,她也曾這樣溫婉過,初嫁他時,全心仰慕著他,而在他拒絕了上峰送的美人後,這仰慕便變成了全心的愛慕。
只是從何時起,那溫婉的女子卻忽然冷硬如出鞘的刀鋒?他斂下眉,心頭一片清明。
他其實一直都懂,懂她為何變得如今這樣,只因為她是眼裡揉不進一粒沙的女子,當發覺自己全心愛著,並以為也全心愛著自己的人,並非如她所想那般心中只有她一個時,她所有的溫柔便都被厚厚的殼包裹住了,只留給他一個完美的假面。
她仍舊是一個完美的皇后,躬身作則,為他處理好後宮的一切事物,然而,那面對愛人的愛慕眼光卻再也消失不見。
你既無情我便休,你若不能全心待我,我便從此吝嗇於付出絲毫愛意。
陳郡貴女謝如宛就是這樣一個女子。
昇平帝看向床榻,他的皇后正擁著他的幼子,臉上又是那般溫婉的神情,美好地讓他懷念。
「琛兒又夢魘了?」他坐在床榻上,輕聲問道。
皇后輕輕嗯了一聲。
「別熬太久,這些事讓宮女做也可以的。」
「那怎麼能一樣。」謝如宛飛快地抬頭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顯而易見地流露出對他這般表現的驚訝。自從疏離之後,他們誰也不肯低頭,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平和而富有溫情地談話了。
「我是琛兒的母親。」她輕輕說道。
昇平帝眼眶忽地有些微微酸痛。
他靠近皇后身旁,伸出大掌,輕輕地拍在幼子的背上,一如幼年時那人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