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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0:15:58 作者: 林苡安
    好了,她的新娘,仿佛慢慢從湖底浮出了水面,那驕傲的神情,像一個不可一世的王子奉命來迎娶一位平民的女兒,卻又是那樣的英俊。

    他現在還在微微地喘息。她的手指還帶著略快的心跳和緊張的情緒在她的掌心中輕輕地震動。他把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身穿一件白色純棉襯衫,外加黑色馬甲,馬甲前面是純毛花呢,後面是泛光的亮綢,繃得緊緊的,稜角分明,是騎士一般挺拔的身姿,她都不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嫁給了這樣一個漂亮的新郎。她笑中帶淚,說:「人來了就好。」

    沒有人看見宋熙正從側門進入。聚光燈只照亮了舞台上的一對新人,四周像夜一樣地沉寂下去。他找到角落裡的位置坐下,看著餐桌上配給的香菸,就問旁邊坐的人:「你要不要抽菸?」那人說:「可以來一支。」

    他打開香菸,抽出一支給旁邊坐的人,手不禁有些顫抖,劃了好幾次火柴都只是擦出了零星的青光。那人逕自拿過他手上的火柴盒,「嘩」地一下,淡藍色旺盛的火焰,在黑暗中照亮了他光潔的面頰。他用手護著火。低下頭去點燃了香菸,說:「謝謝。」

    「你是男方的朋友?」那人問。

    「嗯,你呢,你是女方的朋友?」

    「嗯。」

    宋熙正望望台上,張哲成和束河正在交換結婚戒指,一番動人的景象,就是不關他的事。「會幸福嗎?」他突然問。

    「當然,答案是肯定的。他們當然會幸福。」旁邊的人答他,看宋熙正一眼,問。「你還好嗎?」

    「很好。」難道他的樣子怪怪的?

    後來,張哲成和束河換上禮服過來敬酒,輪到他這一桌,宋熙正隨著眾人一起向他們表示祝福,微弱的聲音卻被清脆的碰杯聲給吞沒了,只剩下一張茫然張動的嘴。張哲成朝他的胸口開玩笑地打了一拳,說:「好傢夥,該找個女朋友了吧,你要是再不戀愛我真要懷疑你是彎是直!」宋熙正只是笑笑,同那年往高考志願表上填志願一樣,是那麼地迫不得已。他那時是多麼想跟張哲成一塊兒去北方,一起去感受那極度的寒冷和極度的炎熱。也許他們一塊經歷過了苦難,才會成為一對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那時多麼絕佳的機會,比同他呆在一個公司里上班更好的機會,卻被他給錯過了、

    ——他的母親已經失去了他的父親,不能再失去他。那時候誰也不知道,他的家已經變得支離破碎,他的父親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匯過錢回來了。

    束河走到下一桌時,又回過頭來看看站在宋熙正旁邊的人,那人是遠路風塵的故人,黝黑而且結實,束河簡直有些認不出他來了。他微笑著向他擺擺手,說:「小薇,要幸福哦。」束河點點頭,說:「許子夏你也是。」

    她的驗光看向宋熙正,宋熙正地小兔,使勁往嘴裡塞菜。誰也不知道,那時他在心裡對張哲成說:我會記得你的,最美好的時光,我們一起長大。

    終

    後來,許子夏再見到宋熙正時,告訴他,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悲傷的眼神。所以決定,邀請他來看看他的玫瑰園,他一定會喜歡。

    當然,他也來了。

    (完)

    後記

    寫這部小說時,我住在醫院的宿舍里。夜裡經常聽見有人哭泣的聲音,是從對面的住院大樓里傳過來的。我不知道是有人死去,還是有人在為自己的病感到傷心。但我時常因為這聲音而睡不著,站在窗台上看對面病房亮著的燈,突然覺得死亡離我只一步之遙。那感覺像有人緩緩地在你身體裡注入冰鎮過的藥水,從皮膚表層一直涼到扣緊地板的腳趾,對疾病莫名的恐懼像纖細的刺一樣深深地扎進了我的心裡,既無法用針挑出來,也無法忍受它在那裡隱隱作痛。於是我開始觀察和記錄我的眼白和舌苔的顏色、牙齦出血和胃痛的頻率、手指甲蓋上那個白色的月牙的弧度大小、脫髮和白髮的情況和大概的數量。我像神經病人一樣出沒在各大醫院,急切地詢問醫生我還有多久可活。可是醫生告訴我,我好好地,什麼病也沒有。但我不相信,並且更加確定我快完蛋了,因為一聲從不肯給頻臨死亡的人說實話。

    於是我開始哭泣,沒完沒了地哭泣,趴在枕頭上行,同那些真正的病人一起打攪入睡者的夢境。

    還有一個男人時常買醉。在家裡瘋狂地咆哮:「怎麼會這樣?我怎麼會這樣?天哪,著感覺真糟糕。」那聲音聽起來比病人的哭泣聲更加令人感到害怕。既像是一個失敗者在對自己的良心進行譴責,又像是一個亡命者在無路可走時發出的絕望喟嘆。我猜想他一定是事業受到了挫折、離婚、孩子失蹤、頭彩被人冒領,或者僅僅是他碌碌無為的人生令他對命運的安排感到惱羞成怒。可是生之為人,誰都有困難的時候,有人可以平安度過,有人卻不能。我相信他是後者,因為他選擇了酗酒。

    有一天,他就站在我的窗戶底下與門衛交談。我住一樓,把他們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他說:「你怎麼可以給別人說我欠你二十塊錢呢?」

    「是的啊,你是欠我二十塊錢啊,你自己可能忘了。」

    「那你可以直接問他要,怎麼可以到處去亂說我,說我故意不還你呢?」

    「我沒有亂說你呀,我只是無意聊到了這個話題。」

    你還不承認,你說了些什麼,我都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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