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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30 00:10:43 作者: 堰橋
她眼神專注看著刑場,以為她心裡定是又在罵他,她著實是未卜先知,早已提醒他,這個新法不會推行成功,他也不會落得好下場。
曝屍三日,他的靈魂呆在刑場之上三日,她足足等了三日。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守著他的屍體。第三日,她讓人拖了一口棺木過來,將他收斂入棺中。
她手扶棺木說:「記得你曾說想要一山,一水,一釣竿,我當時說道:一狗,一人,一草廬。我找到了這麼個地方,以後咱倆就搭個伴吧!」她翻越上馬,帶著扶棺車隊,往城門口去。
「阿姊,你可知道他所犯何罪?」才四十就已經入閣為相的林明祁在城門口攔住張燕的去路。這是她的乾弟弟,經歷了這麼多年,他心裡明白,這個林明祁對這個乾姐姐是有著別樣的心思。
已經不再年輕的張燕,笑起來眼角皺紋明顯,她將髮絲卡進耳後,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對林明祁說:「他和李相的變法是這個阻止這個朝代滑向沒落的最後一下搏擊。再短暫也如璀璨流星划過了暗夜!他是璀璨的星子,你是這暗夜中腐朽的氣息。這便是我的看法,你若是覺得我這話犯了什麼忌諱,也可以將我抓了,判個斬刑?倒也如了我的願。」
「阿姊,你為何還是如此執拗?一意孤行?」林明祁看向張燕的目光複雜,他複雜什麼?早已求仁得仁。
張燕卻目光清朗,對他說:「明祁,我與你早已無話可說,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一直欣賞他這種勇於為理想付出的傻子,他也願意為了光明,披荊斬棘。在我心裡他是英雄!若是你我之間還剩下一絲一毫當初的情分,那就讓我帶他走。」她一直罵他是傻子,卻從來未曾說過他是她心中的英雄,這一刻他魂魄不得安生。
就這樣他被張燕帶到了富春江畔,山水之間。他記得她一直居住在杭城,有一酒坊名叫三遇,那裡的酒,味道醇厚,香氣宜人,一日只出售三百瓶,多一瓶都不肯賣。有一座宅子名靜園,靜園主人每十日接待一桌親自下廚的宴席,每桌價值白銀千兩,想要吃這一頓飯,須得提前三月預定,也未必會有位子。
挖坑埋了他,樹上了墓碑,碑上有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他常遠,一個是她張燕。埋葬他那日,已經入冬,江上寒煙縹緲。
張燕將人打發走之後,她拿了一壇酒過來,拍開了封壇的老泥,倒了一碗,灑在了地上。他只是她鐲子裡寄存的魂魄,聞不出,這酒有多香。只是記憶中,每迴路過杭城,到她那裡叨擾兩日,她必然拿出她親調的珍釀,親炙的佳肴與他對酌。那酒味道確實對得起賣出去的銀子。
他每每與她講朝堂上的事情,覺得自己在干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實在想一吐為快,等他直抒胸臆之後,她就會潑他一腦袋冷水,字字戳心地指出李相變法中的致命缺陷。然後罵他兩句傻子,勸他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別到時候連命都沒了,早點退了隱居算了。
那時他常常會被她氣得七竅生煙,每次臨走的時候想要發誓永遠不要再來看她,卻每每總要製造機會路過,永遠管不住那腿,還是來見她。然後再次被氣走,如此往復。
「傻子!」果然如此,她就不會叫他名字了嗎?「你知道我今生今世最最後悔的事情嗎?」她在他墓碑前問他。
可惜他的回答無聲無息,她倒了一碗酒,仰頭一口飲盡說:「其一,未曾與你上過一次床,白白放過了你一副好身板!你特麼也是個死人,咱倆關係都到什麼程度了?你一男人從來就沒想過捅破窗戶紙?就這麼孤零零地一個人?所以說你傻,你別不承認。」
常遠捏緊了雙拳,對她的情分從何而起不得而知,只知那一晚,十六七歲的少女在他愛子嬌妻頭七之日,為他煮了一碗麵,陪著他坐在風雨之中,唱了一曲從來未曾聽過的古怪曲子,每一句詞都如感同身受,無奈,痛楚,憤怒……
情到深處,陰陽交融,自該水到渠成,只是他雖然一往無前,但是卻深知自己走的是一條不歸之路,越是情深越怕連累,越是到後來,越是無半點逾距,只是貪戀再見的那一面,她發上新添的那一點霜雪,才知歲月如梭,又是一年。
「其之二,常遠,我悔未能全程陪你走一遭,還每次都拿著自己的知識來打擊你的熱情。有個秘密我從未與你說起,我是孟婆忘了給那一碗湯的人。我未曾忘卻前生,前世我出生在大家,祖父是軍人,父親是經濟商務方面的高官,可能跟戶部差不多吧!母親是外交官,就是使臣那種。我比你更被家庭寄予厚望。我所學就是金融經濟,我曾經有過一篇論文研究整個封建時代的變法,基於歷史資料,從你一開始跟我說,我已經知道了它未來的路。我自以為自己有前瞻能力。可今日想來即使知道它的結局又如何?總歸你我二人在一起,幫著你即便知道是這個結局,也該試一試,闖一闖,至少你我都不會那樣孤單。哪怕還是這樣失敗,大不了與你同赴黃泉。總好過如今這般如死魚一樣活著。我在這世上活了四十多歲,能牽扯我心的只你一人,只你一人……」此刻張燕已經提起了酒罈,開始往嘴裡灌酒,酒從她的嘴角流出,淚從她的眼角滑落。
今日終於知道了她的秘密,可惜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只能虛無地抱著她,任由她將烈酒灌下,只聽她說:「墓碑刻上你我二人之名,我這個假寡婦,願意嫁你這個真鰥夫,總歸是你占了便宜。你斷不能不從!」他多想立刻就答應她一聲,他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