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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9 01:31:02 作者: 多梨
沒有人接。
抬頭看,越過院牆,只瞧見一棵老死的棗樹,沒有一片葉子。
於錦芒給莊素梅打電話,莊素梅接了,頗為疑惑:「怎麼這時候打電話過來啊?」
「你姥姥一直在家呢?怎麼了?」
「哎,你這孩子……行,我給你姥姥打電話。」
過了兩分鐘,莊素梅又打來。
「問了,你姥姥說在家套被子呢,」莊素梅肯定地說,「怎麼了?你咋這時候想你姥了?」
太陽炎熱,於錦芒身體卻沒有一點兒熱意。
她怔怔站在大門前,看著緊閉的、姥姥家的房門。門楣上的對聯是每年都要換的。姥姥有個習慣,她從來不撕下去年的對聯,而是在舊的春聯上刷一層熬好的米糊糊,再貼新的春聯。剛貼上的春聯都是鮮艷的,紅底紙,手指擦一下就是一抹紅,小時候過家家,於錦芒常拿這種紅紙做口紅、塗腮紅做胭脂。
等夏天過去,風吹日曬,對聯也開始漸漸褪了紅痕,變成不均勻的白和深紅淺粉。再等等,等到冬天,風雪一催,日頭一曬,就像泡在84消毒液里的白衣服,深一塊淺一塊的暗白蒼老。
現在姥姥房門上的對聯就是白的,褪色的白。
「你姥姥在家裡忙著呢,今天你二表姨也去了,都幫著做被子呢,」莊素梅說,「咱家裡面那麼多棉花套子,放著都可惜了……」
於錦芒看不到忙碌的姥姥,也見不到胖乎乎笑嘻嘻的二表姨,她站荒蕪的大門旁,看著上面已經蒼白到看不出一點紅色的對聯。
他們這裡有風俗,老人過世,房子三年不貼春聯。
「等晚上,你姥姥還和你打視頻電話,」莊素梅說,「她也想你了,上次還和我說呢,說不知道楠楠在青島好不好。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這邊忙,有事等下班了再說。」
於錦芒說:「好。」
她靠近門楣,抬手,觸碰到春聯。
依稀能辨認出褪色春聯上的字,原本的濃墨黑,也老成了年邁的灰。
「音容莫睹,傷心悲隨鶴西去
養恩未報,繼承遺志雁東來」
這哪裡是春聯,這分明是輓聯。
手指一觸,那紙張就像菸灰,簌簌地落了下來。
於錦芒握著手機,倉皇轉身,看到路世安。
這不是姥姥還在世的平行世界。
姥姥還在世的那個平行世界,現在說不定正在院子裡鋪上涼蓆,和二表姨說說笑笑地套被子,曬棉絮,太陽一定照著她花白但規整的頭髮,她一定滿懷驕傲地告訴二表姨——
「呀,我們家楠楠可真是的,這才倆星期沒打電話,就想我了。上次她還給我買了戒指呢,銀的,給你看看,好看不?」
那是原屬於小於的平行世界。
而於錦芒現在走入的,是路世安已經過世的平行世界。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麼都沒說出口,黯然片刻,拿鑰匙開了鎖。
輕輕推開門,陽光照耀下,無數灰塵在光下如悠閒的浮游生物,黃澄澄的陽光一曬,於錦芒看到滿院荒蕪,荒草叢生,老棗樹已經死了,只剩下黑黢黢的老樹皮,一聲不吭地伸展著枝條,好令麻雀和老鴰在它身上做巢。
老屋子,只要有人住,它就是活的。
屋子也要人氣養著,屋子的主人走了,屋子也要死了。
於錦芒的手指撫摸過老屋的磚,不是後來流行的、值錢的大紅方磚,是姥爺和幾個表舅一塊兒燒的磚,顏色不均,有的微微泛著青,有的像燒糊的鍋底泛著黑。媽媽之前常常講,講屋子的幾根大梁用了多少多少年的老木頭,講當初造房子多麼不容易。
她轉身,看到路世安。
於錦芒說:「姥姥過世後,來看過我嗎?」
路世安說:「一定。」
於錦芒自言自語:「可是我沒有見過她。」
路世安說:「大約是知道你怕鬼。」
於錦芒說:「才不是,你看,我都不害怕你。」
說到這裡,她又黯然:「我現在也是鬼啦。」
路世安沒有回答,他環顧四周,看著這頹然的房子,若有所思。
於錦芒很快打起精神:「不過也沒關係,生前是窮鬼,死後變成普通鬼——現在這情況,做鬼也要比做窮鬼好,至少鬼還有些尊嚴。」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扭頭又問:「你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姥姥家自然是沒什麼東西可以吃得了。
太久沒有住人了,就連天花板也開始輕微坍塌,落下灰塵。這樣的房子自然不能住人,於錦芒和路世安合力將這裡打掃乾淨,清除了院子裡的雜草,又找到姥姥之前沒用完的金紙,疊了元寶,一點一點地燒。
於錦芒不知道鬼燒元寶有沒有作用,會不會被判做「非法走私」,又找了張紙,認真寫,註明是給吳愛榮,給一輩子沒有出過山東、喜歡講鬼故事的姥姥。
這裡已經不能住人了,被子都是潮的,一股濃重的霉味。於錦芒最後去了鎮上的一家賓館,開好了房間,一個人住。
鎮上的賓館便宜,一晚上只要幾十,環境自然談不上多麼好,也說不上太差,就將就著可以住。
從後面窗子往外看,能看到遠處高聳的工廠。
多年之前,濟南為了治理環境,將許多工廠挪出,遷走。淄博的土地上便聳立起一個一個的大煙囪和建築,各類化工廠開始源源不斷地吐著煙圈,偷偷排著廢水,鈔票一張一張地來,天一天一天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