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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9 01:31:02 作者: 多梨
那時候的於錦芒絕沒有想到,原來姥姥的以後就只有一天了。
甚至還不到一天。
於家寧和莊素梅連夜趕來,第一件事先是把於錦芒罵了一頓,過後又客客氣氣地同路世安聊了幾句。
也聊不了什麼,這的確不是適合見父母的時候。
老人忽然離世,雖然說是喜喪,但也免不了各種波折糾葛。過了七天才做喪事,在鎮上擺席,請嗩吶班子。現如今還吹嗩吶吹笙簫的人不多了,畢竟倡導一切從簡,結婚的新人都愛去酒店裡請司儀擺酒席,不再搞什麼流水席;而喪事也倡導從簡,不像之前,還要請幾個班子過來吹吹打打,送老人去西天。
現在這個嗩吶班子也是快要解散了,就在姥姥家門口,搭起了台子,那天下起了小雨,從上午九點吹到下午一點,天氣還沒完全回暖,台上幾個四五十歲的人,被凍紅了一雙粗糙的手和臉,賣力地吹拉彈,看台下空無一人,只有幾個人遠遠地躲在屋檐下看幾眼,又離開。
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互動,也沒有誰在意他們吹什麼,彈什麼,唱什麼,只有朦朦朧朧的小雨。
在於錦芒幼年的記憶里,不是這樣的。婚禮是熱鬧的,葬禮也是熱鬧的。請來戲班子或者跳舞唱歌的,哪怕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百鳥朝鳳》,也能引來一大夥人站在台下仰臉聽。小孩子嬉笑著你跑追我趕,吵吵鬧鬧,搶喜糖喜餅,或者葬禮上看那麼多、高高的紙紮的花車和花圈……姥姥粗糙的手牽著玩累了的於錦芒,哼著歌哄她。
「小巴狗,戴鈴鐺,槓啷槓啷上集上……」
「姥娘,我要是死了,是不是也給我扎這麼大這麼漂亮的花車啊?」
「呸呸呸,」姥姥笑,「瞎胡說,咱們妮兒能活一百歲,扎什麼花車?等咱們妮兒結婚,姥姥給你摘花,摘棉花,套被子,做嫁妝,歡歡喜喜當新娘……」
姥姥沒有活到一百歲。
她去世那年,距離她八十八歲生日只差兩天。
葬禮結束後,一家人終於回淄博市區。姥姥的墳墓很小很小,就一個小土包,埋在莊稼地里,於錦芒摸了好幾把土,濕漉漉的,又拔了周圍的小草,跪在墳墓前,深深拜一拜。
重新回到家中,果不其然,父母開始找她「算帳」。
一是不太滿意現在的男朋友——父母雙亡,孤零零一個人,沒有親戚幫襯,也沒有什麼依靠。想要她們分手,但又不想做「拆散兒女的惡父母」。一邊拉不臉面狠心下手拆,一邊又天天講路世安的不好,嫌棄他如今是一個,嫌棄他沒有高薪工作,嫌棄他長得太白淨太好看起來很花心不牢靠。
二來,還是不喜歡她繼續讀書考研,讀書讀書,讀的書太多,「都把腦子讀傻了」!姥姥葬禮上,那麼多親戚她也不知道招呼,平時見了人也不知道吭聲……
於錦芒又哭了一天,哭到眼睛都紅腫了,最後又狠狠同家人吵了一架。
這一架是真的把積怨都吵出來了。
弟弟於某龍讀高三,住校,葬禮結束後就被班主任催著回去上課了——一開始,他們班主任都不想批這個假,意思是老人都過世了,他倒沒必要趕在這時候回家——後果是於某龍氣憤到在班級上和班主任爭執一場,令班主任惱怒異常,還是父母趕過去賠禮道歉才算結束。
於錦芒吵的不是這個。
路世安已經走了,她在同父母爭執,辯論。
「咱們家現在的房子,是你們花錢買的,我什麼都不說,」於錦芒大聲,「但你們為什麼只在房產證上寫我弟弟的名字?」
於家寧臉上掛不住:「你看看咱們這兒,誰家結婚不是先緊著兒子?咱們家沒那麼多錢,要是真有錢,真能輕鬆買得起兩套房子,我也給你一套……」
「好話誰不會講,」於錦芒說,「我現在也能說,我要是有錢,我就買三套房子,全寫你們名字——還有,如果你真的能買得起三套房子,也是有兩套留給我弟弟,另一個才留給我,是不是?」
於家寧呵斥:「勝楠!」
「勝楠,到底是勝男還是要生男?」於錦芒說,「你們當時為什麼給我取這個名字?啊?你們還是覺得女生天生低人一等對不對?你們潛意識裡就覺得男生更厲害,所以才要我』勝男』。還是說,你們從一開始就想生男孩,所以要取名生男?我和招娣,盼弟,念弟有什麼區別?既然你們這樣想要男孩,怎麼不從一開始就打掉我?我沒有求著你們生我!」
莊素梅聽不下去了,皺眉:「別說這些,楠楠。從小到大,我和你爸爸都最疼你,看你比看你弟弟要嬌貴得多。你小時候喜歡吃鵪鶉蛋,不吃雞蛋,那麼貴,我們也是給你一筐一筐地稱,沒說過一個不好。」
於錦芒問:「如果只有一套房子,你們會給誰?」
不需要回答。
當她知道答案的時候,這個問題其實就沒有必要再問出口了。
可於錦芒還是不死心,她還是稍微抱了那麼一點點期望,最終也在父母躲閃的視線下,又親手掐破了這一點。
父母愛她。
但不止是愛她,也不是最愛她。
於錦芒的名字就是在這個時候改的。
她不想再叫於勝楠,不想再被每一個聽到名字的人對她投來同情的目光,她不想讓每一個看到她名字的人都了解父母重男輕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