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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3 02:51:26 作者: 四面風
    余初幾乎要戰慄了,緊緊抱住譚知靜,像是感覺到冷,又像抱著他求生的浮木。

    「余初,你知道母系社會和父系社會除了各自按母系血統或者父系血統組建家庭,另一個不同是什麼嗎?」譚知靜不用等余初回答,已經自顧自地講下去,「母系社會的首領和一些重要的職位,也可以由男人來擔當;女系社會的女性受尊重的同時,男人也不會受歧視。這和父系社會完全不一樣,因為二者的家庭基礎就不一樣。」

    「母系社會是靠自然的血緣,女人和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與自己的兄弟姐妹共同撫養自己的子女,男人也和母親住在一起,養育一定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外甥,一個家庭的所有成員之間都有血緣關係,極少有私心。但是父系家庭是以父親與子女的血緣關係來界定,本質是靠丈夫與妻子之間的性,這種關係遠沒有母系血緣牢固、自然,所以勢必會出現暴力,一旦使用暴力,就註定出現不公平。」

    「這個社會是建立在這樣不公平又不確定的基礎之上,所以需要拼命去維護。所有不支持這些規則的人,無論男女,都會受到規則嚴厲的懲罰。權力的規則就是性的規則,不認可男人有性優先權的女人,不接受傳統男女性關係的同性戀,都是這套規則的叛徒,都得驅逐出去。把不信的驅逐出去,剩下的就都是信服的。」

    沒有男人能天生關心女人,譚知靜是因為他有母親和姐姐,因為他的性向使自己成為男性社會的邊緣人,還因為他的年齡、智慧和品行。

    可余初是因為什麼呢?

    余初像是掉進虛無了:「信服……婆羅門發明了種姓,首陀羅們信了;男人發明了貞操,女人們也信了。騙局變成信仰,一切都關乎權力。」

    譚知靜低下頭,認真地看著這個雙眼充滿茫然與悲痛的少年,等他進一步求助。

    但是余初也不知道為什麼,他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地在譚知靜面前泄露,卻永遠沒法完全說出來。

    譚知靜只能猜測,並且猜到一部分。譚知靜看著余初的臉,輕而易舉就能想起余初媽媽那惹人憐愛的長相,也能想起在那對夫妻倆有別於其他中年夫妻的地方。但他實在沒法想像兩個大人的私密事怎麼會對孩子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知靜哥哥,我知道我為什麼覺得動物比人好了。」余初忽然說。

    「不是因為人類貪婪,還會自相殘殺嗎?」

    「不是,很多人都這麼說,人類貪婪浪費、自相殘殺。其實動物也會貪婪,也會浪費。食物充足的時候,動物也會糟蹋食物,雄獅也會無止境地擴大領地,並且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屠殺同類。但是動物的這些天性表現得不明顯,因為他們能力有限,能讓它們浪費的食物不多,能被它們屠殺的同類也不算多。我剛剛突然明白,能力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種權力。動物顯得無害,是因為它們權力有限,人類顯得可惡,是因為他們權力太大。如果在野外,一個徒手的人碰見一隻獅子,那可怕的就是獅子,因為那時候權力大的是獅子。所以可怕的永遠是權力大的那個。」

    「是啊,誰權力大,誰就會變得可怕。」譚知靜輕輕地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其實,不只男人從女人手裡搶來的權力,所有的權力都一樣,即使一開始不可怕,一旦嘗到權力的好處,就也變得可怕了。」

    「誰捨得放下已經抓在手裡的權力呢?都是抓緊手裡的,還要奪取更多的。已經通過這套規則獲得權力的人更得想方設法維護這套體系繼續運行下去。人類社會發展到現在,已經不能完全依賴純粹的暴力,還需要仰賴習慣、習俗,甚至是『文化』。誰先拿到權力,誰就會搞這類文化方面的『發明創造』,憑空造出一副傳統道德的鎖鏈、一張文化規則的網,把更多的人網羅進去,去當他的奴隸,也能成為他的幫凶。越多的人幫他織這張網,他定下的規則就越牢固,他手裡的權力也就更穩固。他只在乎自己的網牢不牢固,網裡面站在自己腳下的人多不多,而完全不會考慮那些人會因這張網受益還是受害,會因為這張網而生活得更幸福還是更不幸。」

    他剛剛嘲諷那是異性戀男人的事,可實際上,「誰都逃不離這種網。就像我厭惡的酒桌文化,厭惡唯獨這個地方這麼落後,但後來我發現,酒桌文化竟然是最單純的權力場,他是外界所有權力規則的簡化。我以前還不理解,難道真有人喜歡那種亂糟糟的純粹浪費時間的場合嗎?後來我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喜歡呢?他們坐在主座,滿桌的人都諂媚他們、服侍他們,這是一個純粹享受的遊戲,他們怎麼會不喜歡呢?」

    「桌上的其他人也都全身心地玩這個遊戲,只要他夠努力,玩得夠好,他就能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朝主座移。只要那個主座還在他眼前,就能成為他的終生目標,為了能坐上那個座位,讓他端著酒杯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他都願意。他已經從靠近門的位置往裡移了三個座,就更得拼命維護這個遊戲規則,讓它保持不變,否則之前那些努力算什麼?何況他已經往裡移了三個座位了,有三個人排在他後面了,他之前被人灌了那麼多酒,總算也有三個人能被他灌了,他就覺得滿足了。可實際上排位靠後的男人明明是不快活的,他竟然忘了這一點了,遊戲的獎勵不過是往前移一個座位,並不代表幸福,他也忘了這一點了。稀里糊塗,一輩子也就那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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