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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她也提起了我,苦惱地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挑戰,是她的小姑娘。
我當然知道她的小姑娘是誰。
敘述結束,阿榮看見了我那雙仇恨的眼睛,開始為年輕氣盛的我擔憂。以是他安撫人說,兇手已被逮捕,情節惡劣嚴重,一定會嚴懲不貸的。
我閉了下眼,對他說,我現在不想要那個人死,死太便宜了,我要他沒有希望又麻木地活在監獄裡,被體制化以後,出來無法生存,面臨種種惶惶,也許再次因為犯罪而入獄。他同樣悲慘的一生就這麼惡性循環,不斷陷入更深的痛苦沼澤里,直至死亡,也依舊得不到解脫,神不會饒恕他的。
阿榮怔了一怔,在他眼裡我大概還很小,他料不到我會說出這一番話。便道,長姐如母,她將你影響得很好。
青子喪禮的時候,曾經最無神論者的我,唱起了哈利路亞。做法的道士氣急敗壞制止我,他太急了,以致說話結巴,你...你...你唱...唱什麼歌啊!安靜!別打斷我超度死者!放尊重些!
因為青子是橫死的,所以請了道士。
我爹聽著我唱這首歌,已淚濕滿目,便對道士說,讓她唱,不做法啦,就隨她這麼唱。
我唱得是另一個版本,而又稍微改了一些。
我曾厭過這個大女孩。
可她來到世上,為我們帶來快樂。
我只想為你吟唱這首讚歌。
當旋律揚起第四第五。
小調落下,大調升起。
每一絲氣息我都在讚頌,哈利路亞。
…………
我越來越高亢唱的時候,我那麼老土的爹也一起唱了起來,他自然不會英語,只會那一句哈利路亞。後來,喪禮上的所有人隨聲而唱,連那道士也開口唱了,每一次到了哈利路亞的時候高潮重重遞進。
即使哽咽,我也將哈利路亞完完整整唱完了。
良旌沙啞地說,她的小姑娘長大了。
而我在悲慟之餘,赫然在嘈雜的喪禮上看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我看見九哥了,他來時一身黑,穿戴很整齊,一雙眼睛通紅,神情肅穆而又安靜給青子上了三炷香。
那天晚上,突然出現的李東九,還帶我出去吃了一場宵夜,我看見他後仍然覺得這不是真實的,也許青子也還沒出事,可是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眼前晃悠,沒有消失。
很久沒有聯繫了,他這樣唐突請我來大排檔喝酒,我們之間竟沒有從前自在,雙方相處起來甚至有些拘束和生疏。他想緩和氣氛,於是笑嘿嘿地問:「妹子,你說,我以後娶媳婦,是娶大方端莊會持家的,還是娶妖嬈漂亮會貼心的。」
我正兒八經回答了他,「小時候自身從不努力,每天卻還夢幻想著長大以後志願是要填清華北大撐面子,還是要填自己感興趣又能光耀門楣的。」
他忽然一怔,沉默了,點上香菸心不在焉地抽。我注意著他喜怒不明的神色,把臉上的笑容展露,探問他,「生氣了?好啦,我知道你開玩笑問的,是我的回答較真兒。」
他搖搖頭,不斷吸著煙,寂寥地說:「不,不是較真兒,是西西長大了。就算我們變成了慢慢沒有聯繫的朋友,但是,你在我心裡永遠是特別的朋友。」
此時,我才將壓迫在心底的疑問釋放了出來,「你中考後幹嘛輟學,為什麼不告而別?」
「那個啊……沒什麼,不想念唄。」他吐盡嘴中的煙霧,將菸蒂摁滅在了桌上,還剩那麼短的菸蒂就這麼被他遲鈍的動作給掐斷了。
「我不要求你對朋友徹底坦誠相待,但起碼別矇騙我,你知道,我不喜歡別人騙我。」
他頹喪摸了摸頭,方才緩緩啟口了,那種語氣平平淡淡,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我爸幾年前在工廠里幹活,左手被機器攪殘,現在算是享清福了。」
這一時換我沉默了,片刻後,我責備了他,「你當時怎麼不告訴我們,酒肉朋友只白歡樂,深交好友可言不如意,你把我們當什麼朋友了?只跟我們假笑。」
他剝了一個龍蝦放進我碗中,低語道:「自己能抗的事,不想別人知道。」
「那現在呢?現在肯說了?」我明明是埋怨他這麼遲才說出口。
他卻看破蒼穹似的,「現在啊,看淡了。」
李東九給我斟滿啤酒,換了個話題,「十幾歲那會兒,我追你姐,你很嚴肅拒絕幫我轉交情書,讓我不能喜歡青子,誰都行。那時候我很納悶兒,開頭,我以為你對我有意思,後頭幾年,我才明白,你是不想我這類人和你姐站在一起,是吧?」
我神情茫然幾秒,漸漸笑了,「是嗎?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你怎麼就確定?反正,我瞧不起誰,都不會瞧不起九哥。」
他非常肯定地道:「是,你現在不也向你姐靠攏了麼,如今看到你啊,就好像看到了我青春里朦朦朧朧暗戀過的青子。」
我忽然明知故問,「你們為什麼都喜歡青子呢?」
他蹙起眉頭,撅了下嘴,「不知道,就是覺得她很明亮,很美好,說不上來。打個比方,我是一個怕苦才逃避的孩子,吃藥的階段,恰好看到了那顆糖,可能她曾經是苦的,但是她努力讓自己變成了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