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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阿榮為了安撫我們,放鬆一笑,他也無力挨著我們坐下了。只有良旌一人從頭站到了尾,時間越久,站不住的他便微微靠牆,肢體看起來很是僵硬,連呼吸都是繃著的。
我永遠記得八點零七分那一刻,低頭看時間的我,耳蝸深處隱約傳來心電圖呈直線下降的警報,也分不清那道急促短暫的尖銳聲音到底是耳鳴幻聽,還是真實的感應。
約莫半個小時後,醫生出來對我們說了一句沉重的話,我已經盡力了。他又說了一遍這話,我們已經盡力了。
醫院宣布了她的死亡。
許是因為她是警察,許是因為家屬沒有醫鬧,我們得以面見青子最後的模樣,她躺在掛著各種設備的病床上,哪裡都是血,紅色淹沒了慘白的她。
那瞬間,我沒有悲傷,也沒有哭,也不知道其餘人的狀態,我只是沉靜地站在床邊俯視她。
我曾經那麼討厭的人,終於與世長辭,可是我卻好像跌入了無邊無境的黑淵,也陷入被霧氣包裹似的迷茫里,仿佛隔離了世事,從而感到呼吸困難,頭腦發昏。我的靜默比過去已遺忘的出生時間還要漫長。視線又一陣一陣模糊不清,周圍的一切突然朦朦朧朧,我渾身也仿佛發了病,渾渾噩噩的。
她仍然沒有起來。
良晌,我妥協了,微微鞠躬尊重了她。我說,姐,這輩子遇見我,辛苦你了。
姐……
姐姐……
我叫了好多聲,多年來,第一次打破了喉嚨里的魔咒,這樣勇敢地稱呼她。
可是,她並不曾回答我,我想,她或許生氣了,生氣...我這麼遲才叫她,生氣...我不配這樣叫她,我不確定...我很彷徨...真的...我發誓...
最終,我慢慢跪地,想要握住她的手,不經意間發現她拳頭裡攥緊了一個紅盒子,難以取下來。我把沉重的額頭輕磕在她拳頭上,呢喃道:「主啊,她一定會去天堂對不對,畢竟她曾經那麼相信您,我對您惡語相向,您可以把我丟進地獄,可是她不一樣,她從來與人為善,一生都是好人。」
這時,目光痴冷的良旌啟口了,他低啞說著話,喉嚨太過乾澀,使人聽不太清晰。「她信的不過是一個家人平安罷了,唯獨漏了自己。」
爹強忍的眼淚一霎掉落,他短短時間內仿佛又一次老去了,抬起手遮了遮黃而微青的老臉,眼淚仍從他指縫間不斷溢出,打濕了地面。
我們都好像在竭力支撐某種意識。
大家都靜靜凝視那個已死的女人,哭聲極度輕微。
而姍姍來遲的芊芊打破了所有人的意識,聽到她那樣響亮的哭聲,他們也逐漸放聲哭了。
芊芊哭夠了,沖我歇斯底里地吼,你為什麼不哭?你為什麼不難過?!你是冰塊嗎?!你的心是石頭捂不熱嗎?!
她依然哭得最生動。阿榮控制住她推搡著我的手。良旌從未用那麼冷漠的語氣說過話。你要是真的比所有人都難過,不會有心情對誰發難。
我哭時,大約是第二天早上,一整夜並未睡好過,衣服和褲子也沒有脫,只從凌晨開始眯了下眼,睡得朦朦朧朧,隱約聽到有人在廚房裡做早餐弄得噼里啪啦響,我沉著睡意,淺著意識想,青子老樣子發出噪音在給我做早飯了,真煩。聽了不久,我突然睡意清醒,才想起,她昨天已經走了,於是闔眼抑制不了地流淚,就再也睡不著了。
淚風乾了,我從床上坐起看窗外,黎明前的天真的好黑。那一瞬我以為世界末日來臨了。那片無底洞一樣的黑空無限度包圍人的視線,它像一張巨大冷寂的線網,旋轉扭曲,中間化出了一個蠕動的眼孔,深深引出了我孤獨的魂,令室內瀰漫了一個人獨處時會恐懼的味道,漸漸腐蝕人的精神。
我將生活不能自理的小笛擺正,呆而孤寂地說,終於,她也離開我了,是嗎?
小笛無動於衷。
我塞起拖鞋,拖著疲憊的身體出去看了看,原來是爹在做早飯。我安安靜靜進了廁所洗漱,看見她用到已乾癟的洗面奶,以及沒怎麼動過的廉價香水,越發喘不過氣,整個人昏昏沉沉的。
忽又想起昨日從她手上取下來的紅盒子,我從褲兜里搜出來,打開一看,裡面竟然是和相機里那條幾乎一樣的項鍊,我臉上又流了兩行淚下來,淚水後知後覺似乎落不盡。
第47章 一彎明月
辦喪事的前夕,我從阿榮那裡得知青子遭來橫禍的原因。
家庭糾紛,大多和稀泥,只有青子認真處理。她近日接手了別人不願意多管的家暴案,並且用工資為那對母女安排了緊急避難所。於是那一日下了班,她被找不到那對母女的男人捅了數刀。仇恨辱罵她是多管閒事的死警察。那個男人並驚慌把皮包里的東西盡數倒出,奪走她的錢財。當一個紅盒子被翻出來滾落,她滿頭大汗費力地爬過去撿,兇手又一次從後面捅了她一刀,她仍舊死死抓住紅盒子不放,這期間發了瘋的男人掠奪不成,殘忍踩碾她的傷口。
後頭趕上來送雨傘的阿榮,瞧見了最後那幾幕,也來不及追逃犯了,他渾身顫抖將大量出血的青子送去了醫院。
路上他為了讓青子打起精神,說了好多好多話,也問過青子後不後悔為那對母女安排避難所。她不假思索地說,不後悔,要改變,總有人要犧牲,如果有下輩子,再遇到童年暴力,那個時候,大概就不會像這輩子一樣極度的恐懼和無助,只能在陰影下戰戰慄栗,得來幾句不痛不癢的勸話,而沒有得到實質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