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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她摸摸自己光溜溜的頭皮,也摸摸自己手術後的地方時說,以前我是老女人,現在我連女人都不算了,嘿嘿,是個老傢伙了。
爹說,忍春,你一輩子是我的妻子。
忍春是代娣的新名字,她自己改的俗名兒。人生了病,孩子氣多了。這名字也不見得好聽,我們都隨了她,一起這麼喊她,忍春長忍春短的,她便樸實而滿足地笑了。
她知疼,漸漸卻不喊疼了,常常把嘴皮子咬破,嘴唇上便溢出了許多血。她疼痛時候也不哀嚎了,扭著掙扎的身體似神經反射過長的海鮮,可滑稽囉,她汗濕的蒼白模樣,也似從水裡撈上來的生物。
忍春痛到神志不清時,還胡言亂語說,自己是一條換了新腳的人魚,老太太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沒了。
我靜靜看了,覺得好疼,好疼。
她仍然沒有放棄化療,苦苦支撐,等著青子高考,等著青子上大學。她痛苦時候,眼裡從不失那一份希望,即使煎熬,也咬牙挺過去了。
青子一直沉著氣,沒再來看望忍春一次,高考過後,她興高采烈來了醫院服侍病母,喜逐顏開地說,媽,我考完啦,我終於能來照料您了。
可是沒過幾天,忍春的病急劇惡化,守過了青子高考,卻防不住病魔的侵略,她身上潰爛的每一處都開始崩潰了。那些癌細胞擴散得極快,醫生說轉移到了肝肺腎,器官衰竭了。
那天早上忍春沉著睡眼,有些喊不醒。我爹便心慌小心地晃她,代娣,代娣!
她緩緩張了眼皮,呼吸著氣兒提醒我們,我叫忍春。
好,忍春,別睡啦,該起床啦。
她疲倦地說,我累了,要休息。
爹不厭其煩地說,晚上才是睡覺的好時候,白天要把眼睛睜開,好好看世間的光景。
她起初答應了,陪著他們輕聲說話,漸漸沒了聲兒,似乎睡過去了。我爹又慌了,合著青子一齊搖晃她,她臉頰忽然紅潤了些,人也有了精神,身上摸起來比尋常溫熱。她挺一挺身子挨個兒與我們說晚上好呀,那幾聲恍若隔世的晚上好,令人心神不寧,好像一位將要遠別的人,在與我們揮手道別。
敘舊過一會兒,忍春一躺下沾了枕頭,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便奄奄一息,她昏沉半睜的眼裡是萎頓的迷惘與迫切,她辛苦伸起乾枯的手,想要在上方的空氣里抓住什麼,嘴裡發出啊啊的啞聲。
我們俯身聽見她急促地喊,青子,西西,永頤。她不間斷循環喊著我們仨兒的名字,聲音漸漸慢了,嗓子上的力似乎一點兒也抽不出來了。
青子緊緊握住忍春的手,在病房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臉色慘白,嘴唇發烏,哆嗦地跪在地上,牙齒相互碰撞著喊:媽,我們在這兒呢!
忍春的生命幾乎快流失了,他們急慌慌地沖病房外面喊醫生喊護士。
我轉過去,大腦空白地望著窗戶外面陰沉沉的天。
我爹回來以後一把扯住我後衣領,將我的頭倉促按到了病床上去,他在我耳邊趕命似的大喊,喊她,快喊她!喊呀!!爹求你了!!
他的哭腔里是極度卑微的乞求。青子也焦急捏住了我的手臂,一下緊,一下松。
我愣了下,哆哆嗦嗦也打著冷顫,眼前她垂死的整張臉就在我眼前,那被淚水沾濕的溝壑,好像背陰山蜿蜒的荒涼地域,一股陰冷的死亡氣息正在腐蝕那張失溫的臉。她竭力睜著空洞洞的眼睛,想要看清什麼。
我囁嚅嘴唇,輕輕低喊了一聲媽。青子也一齊喊了她,媽。
她眼裡最後的柔和一瞬集起,又頃刻散去。
我下意識笑了,看著她,又呆了幾秒,一種複雜的情感隨之牽扯住心臟,使我隱隱作痛。
病床上形似老嫗的她,瞳孔逐漸渙散,但她努力翕動著起皮的唇,嘴微微一張,嗌了一聲兒,人便沒了。
而後,病房裡便只剩下他們嗚嗚悲泣的哭聲,漸大漸小,飄飄忽忽。
忍春去世以後,良旌也風塵僕僕趕回來參加喪禮了。李東九那幾人得知這則消息後不以為然,只以為我在開不尊重長輩的玩笑,我成了被集體批評的對象。直到青子出面說話,幾個男子漢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懵過以後,後知後覺哭哭啼啼起來,也埋怨我們瞞著忍春生病的事。
李東九說阿姨那樣好,他又嘆,好人不長命。接著,其餘人也共鳴念起了忍春的好,念她熱情好客啦,關愛晚輩啦,賢惠溫柔啦,能教出青子這樣一位知書達理的女兒,了不得。
辦喪事的幾天,他們也全和自家人一樣忙裡忙外幫忙,比那幾位貓哭耗子的親戚真情實意多了。哭喪那一日,光頭那殺豬般的嚎叫哭得才像是忍春的兒子,青子和爹在外人面前平靜如水,連掉眼淚也是悄無聲息的。
爺爺將自己收藏的一塊好玉放到了忍春嘴裡。
至於奶奶,也分了一些首飾出來給殯葬的忍春。我問她,為什麼捨得把首飾分給討厭的媳婦。奶奶道死者為大,忍春嫁進來,也算她大半個女兒了,這樣苦了一生的忍春走得便算體面了。
誰告訴了你她的苦?
奶奶指了指變幻莫測的天,也緩緩指了指自己。
那些夜裡,青子都孤坐在椅子上沉寂地凝望窗外交錯的樹影,她不說話,也不做什麼,紅潤的眼睛偶爾流一些水澤下來,嘴巴閉得緊緊的,淚水即使滑入她乾澀的嘴唇里,也進不了她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