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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所以她不顧一切逃出來了,那些看似有情卻無情的枷鎖,必得掙脫,才能成人。可以不恨,但不能不遠離那樣的環境,否則葬送的是自己珍貴的一生,她來到這個世上,怎能沒活過呢。

    她說著,也念起他們微薄的那點兒好......

    我不曾了解過她,只有在她生病的那段時間。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有思想的博愛女性,不同於市井上與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的大媽,不同於目不識丁卻自以為是的無知潑婦,也不同於我那位生性薄涼的生母。

    第33章 忍春

    代娣按耐著沒給青子打電話。

    青子已坐不住了,她用座機撥了一通電話過去,話還沒說出來先哽咽了一會兒。青子一個星期里起碼有六天是要打電話給代娣的,問她好不好,病什麼時候養好,再說一句我想你的話。

    媽,我想你。我真討厭青子說這一句話。

    她就不能放在心裡嗎?為什麼要說出來?我從始至終感到費解,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總能真情流露,作為旁觀者的我,不由自主會替她起雞皮疙瘩。

    我又怕煽情又要在一旁看,肖似看恐怖片的矛盾。那晚等李東九他們散了以後,她又抱著座機與代娣通話,前面囉囉嗦嗦說了一些關心的話,最後的重點來了,「媽,我好想你,我能不能來看你一次?」

    電話那頭似乎沒出聲,她便怨道:「哪有做子女的不能探望生病的母親,您也太奇怪了。」

    這一通電話過後,代娣做主擇了一個狀態尤佳的星期日,通知青子去探望她。這一天惠風和暢,代娣穿得不是那樣厚,看起來是這個季節應有的狀態,只有帽子戴得嚴嚴實實,沒有摘。

    青子爭取到了一次能來看代娣的機會,興奮得一大清早將不甘不願的我拉起來洗漱,還抽瘋一樣跑去城邊兒的野地里摘了一捆金燦燦的油菜花。

    我說,又不是生疏的人,送什麼花啊,你送正經花也說得過去,油菜花是個什麼東西,好土啊,我聞著還臭得要死,你是不是也病了。

    她說,我媽就喜歡油菜花,以前她種油菜花厲害著呢,我摘給她是我的心意,這是我們母女的情調,你這塊木頭不懂。

    誠然,我這塊木頭不懂,甚至目睹代娣眉歡眼笑接過那捆油菜花深深聞了一口,也不甚明白那臭烘烘似牛糞一樣的花真有那麼好聞麼?

    她們敘舊時,我好奇地將鼻頭埋進油菜花里聞了聞,還是一股子濃濃的臊味兒。她們瞧見了我眼鼻抽搐的模樣,捂嘴嘿嘿笑了笑。

    連爹也打趣我是狗鼻子,太敏感啦,就我聞得到臭味兒。

    青子笑得並不久,她摸一摸代娣冰涼的四肢,也猝不及防掀開了代娣腦袋上的那頂帽子,屋裡一時靜默了。

    她們張皇寂然對視。代娣有一些慌亂地重新戴好帽子,才仿佛遮掩住了什麼。

    青子卻再次摘掉了代娣的帽子,她安靜地緩緩撫了撫那光禿禿的橢圓頭頂,斯須,語氣平坦道:「媽,你剪頭髮了。」

    代娣安詳了些說:「住院不好洗頭,又長了些白髮,乾脆剪了,休息的期間多吃點黑芝麻糊,慢慢就能長出黑頭髮了,你看我,老了還想臭美。」

    青子目光深微地盯著她的光頭,神情恍惚了幾瞬,似有朦朧的紗覆蓋面容,叫人看不清她被日光陰影糊了的那張臉。她微微頷首,「我知道了。」又一低頭,尋了些話寬慰人,「一定會長出黑黑長長的頭髮,芝麻糊不夠了,你打電話跟我說,我讓西西和叔給你送過來,我好好學習就來不了。」

    我爹在一旁憂心看著,終於能說上話了,「一定,必須的,沒了,我回鄉下拿,那些芝麻糊也是你們爺爺奶奶上一回來看人的時候拿來的,很地道,很醇香。」

    她們一人嗯一聲,房裡氣氛一時靜了許多。

    我撿起油菜花又聞了聞,我一聞,她們見著我的表情便笑,於是我糟蹋了好一會兒自己的鼻子,麻木將至,喪失嗅覺。我似乎對這土花的氣味過敏,從此以後我見了油菜花便繞道遠離。

    於青子來說,星期日須臾而過,一晃眼餘暉便落了滿地。她戀戀不捨握著代娣的手,信誓旦旦保證,「在這最後的關頭,我一定不放鬆學習,考個好大學給你長臉,媽,你要等我。」

    我以為她又會像尋常打電話一樣哽咽,可是沒有,她笑呀笑,一點也不擔心什麼,還說會聽媽媽的話,高考結束以後,再來做孝子。

    往後的日子,青子果真不鬧著要來看代娣了,而我隔三差五去撈吃食,也撞見過三三兩兩來看望病人的幾位親戚,又可以撈一大把吃的了。

    這期間,我眼見代娣被病痛和化療折磨到不成形的樣子。

    她明明努力接受化療,癌細胞卻瘋狂轉移,化療和癌細胞同時在摧垮她的身體。她每一次苦不堪言的哀嚎,每一次痛不欲生的嘔吐,每一次迫切吃止痛片,都仿佛掉進了地獄裡勇敢接受殘忍的酷刑。

    她痛得滿頭大汗打滾時說,這比以前被前夫毒打了還要疼多了,胃也像被火燒穿了一樣難受,永頤,救救我。

    我爹便淚眼婆娑地抱住她,一下又一下拍打她那單薄的脊背。

    她不慎從床上摔下來時說,要是身上的痛,跟摔到地上的痛一樣就好了。我和爹一起扶起渾身軟而無力的她。爹說,痛到我身上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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