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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我眼角溢出一點淚,不想被她瞧見,我轉過去習慣了背對她。
夜晚,我夢見那個女人來看我的場景,這夢是曾經鮮活而又死氣的記憶。她從前斷斷續續來看過我許多次,我們常常坐在並不敞亮的小店裡,她隨我選吃食,出手大方很多。
可是我不饞了,一點兒也不饞,色味俱佳的食物上桌,我乾乾地坐著,不言不語。她親自給我布食,我也紋絲不動,小小年紀已透著一股沉鬱之氣,陰臉看她。等她提起紅得張揚的皮包要走,我也不讓她走,只這麼僵著。
後來她和阿連搬到另一個城市去,就再也沒來看過我了。
但是,我偶爾還能看見那個男人,他總是開著那輛羨煞旁人的桑塔納,來到這座城遊蕩。那個年代,家裡有一輛車都是不得了的事。
即使我們見到了對方,他也遠遠呆在那處,不曾走近,不曾搭腔。
這樣的我們好像從未相識。
阿連每隔一年半載也會出現在我家附近的小商店裡,商店老闆和他是舊識,他們從前喜愛一起打牌,出現在這裡也算不得突兀。
小學時候,有一回我和青子同時間回家,他恰好也在,那日天氣宜人,他微微抬眼沖我微笑,我頓時汗毛倒豎,警告地瞪他一眼,他方斂了神色。
青子問我,他是誰。
她既不認得他,我也不會聲張來自揭陳舊破事。但我故意說給人聽,是個老流氓。
他當時低下頭有些尷尬,我不曾想他還會尷尬,做了那樣的事,欺騙了不諳世事的我,竟也有臉。
年後從鄉下回省城,一如既往看到了我不想看見的那張面孔,樓下附近停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便知是他來了。
但今年他出現的時間早了一些。
我哼著唱臉譜下樓去買東西,遠遠看見阿連倚在小商店的玻璃櫃檯上和老闆說笑。他的衣著比較隨意恆久,最常穿皮夾克和深色牛仔褲,腳下配一雙穿了多年已起皮的黑皮鞋。
只要他在,我從不會去小商店,大多會繞遠路去別的地方買東西或者等他走了再去。青子前些日說的那一番話,忽然令我鼓起勇氣,大大方方走向了商店。
我目不苟視來到玻璃櫃檯前,問老闆要開瓶起子,待銀貨兩訖,我將起子放在兜里轉身走人。
那個男人卻保持著距離出現在了我正前方,我最先看見那雙摺痕紋路縱橫的黑皮鞋,他的聲音在上方響起,有些啞,「你還記得我嗎?」
我緩緩抬頭,也還依稀記得他年輕時候的模樣,一雙深邃的眉眼多情沉靜,那時候的酷氣也叫人想親近。可他現在的樣子老化太多,比我爹看起來還要蒼老幾分,多了一種滄桑流浪漢的味道。真不知這些年,他是經歷了什麼?物質滋潤和情人相伴難道還不夠嗎?
「姘頭。」
我的直接令他侷促,他抬手摸摸頭,順勢下移搓了搓脖子,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最後低頭盯著自己的髒皮鞋,切入主題道:「你媽很想你。」
「想我?她怎麼不親自來說?」
阿連辯解說,她怕在我眼裡看見厭惡的眼神,怕看見我的陰鬱,怕我攔著她總不讓她走,所以漸漸不肯出現在我面前了。這個年她也過得不好,人家喜慶的時候,她看著我的照片發呆。
我靜靜聽著,他又問我坐不坐他的車,可以載我去見她。我搖頭。他說那...下次找個時間,他載她來見我。
我久久沒有反應,他將我盯緊了,直到我點頭後,他霎時鬆了目光。
我本想借漫不經心的寒暄譏諷他,「你們有孩子了嗎?」
沒曾想,他老實回答了我,「領養了一個女孩兒,沒那麼愉快,素琴對那個孩子好,就愧疚你,常常冷著人,只有我兩頭熱關係。」
我卻笑不出來,以我一貫嘲諷人的態度,這時候應該笑。
他突然往身上東摸西摸,搜了好幾百出來硬塞給我,我看著手心裡皺巴巴的幾張毛.主.席,想了半天,手掌朝地一翻,紅票子便掉下去了。
他撿起來還要塞給我,我不留情面道:「姘頭的錢我可不敢要,別讓她以為你在外面風流。」
他不反駁什麼,只是嘆息。我聽見小商店老闆說,果然是她女兒,知道她要鬧什麼。還聽另個人打趣說,都是女人不能生怕被離,你好笑囉,被她鬧。
我走遠後,回頭看了看他。
阿連笑容有些苦澀,他喜歡抽自己卷的煙,不嫌過程繁瑣,將虎紙放在櫃檯上鋪平,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鐵盒,將金黃細卷的菸絲抖點出來,仔細裹上後,伸出舌尖舔一舔紙側粘好,便大功告成了。
這時,來了幾個哇哇叫的小孩子,他將煙含在嘴裡點燃後,自掏腰包買了許多零食,果斷蹲在小賣部分給那些小孩吃,還蹲下去給其中一個留小辮子的男孩兒栓鞋帶。他那張蠟黃油膩的臉上,浮現了老父親般滿足的笑容。
我低頭撥弄才買的起子,心緒複雜,慢慢地上樓。
良旌來我們家拜過年,也不算正經的拜年,畢竟只他一人來,他買得都是青子愛吃的糕點,還給我爹帶來幾瓶德國啤酒。我提議要嘗嘗酒,我爹堅決不給我喝,還將開酒瓶的起子藏了起來,我才要下樓來重新買的。
我對良旌沒有好臉色,也叫他們摸不清情況,年前待人家親親熱熱,年後冷淡漠然,不過他們也不太疑惑什麼,在他們眼裡,我擅長變臉,已是個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