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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是一個布袋裡裝的五彩繽紛的糖果,我星期五放學前同他囑咐說,星期一想吃糖。
他從不會食言,就連去世前夕也仿佛有所預料一般,在班主任周六來學校處理雜務時,順手將那袋糖果捎給了她。
我不能見他最後一面...如此說來,星期五已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他確切走的日子是星期六晚間,另一位老同事來交班的時候,發現了他的遺體。
我沒法詳細描述他的老同事在交班時發現遺體的心情,慌張?難過?驚恐?不過也就是一些形象點的詞語,可是我不願意如此描寫。
至少我再次從保安室看見他那位老同事的時候,並沒有從這人的臉上看清什麼,老同事和尋常一樣平靜,該守門的守門,該做事的做事,他甚至拿起了從前不用的黑棍子----保安老頭兒的那隻黑棍。
他用一位保安的黑棍驅趕了老父親的兒子。
我第一次見到放學的校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以前也有擁擠的時刻,但是從沒有擠到寸步難行,我沒擠出校門口以前,很納悶兒保安老頭去世那兩天的水泄不通延續到了第三日。
想看熱鬧,想看屍體的人,保持著熱情,這種諷刺的熱情延續時長。
直到好不容易擠出去以後,我才頓悟緣何人潮這般擁擠。保安老頭兒從未出現過的夢裡兒子,在老人家去世之後,終於肯露面讓我也瞧見一回了。
可是他來得很不體面。
並非指他儀容方面的問題。
他趁老父親去世不久,趕緊領著媳婦和孩子來學校門口討錢哭喪,他不停向周圍人渲染自己的傷心情緒,不停向老天、向學校討要獅子大開口的公道,而他的公道不過是一筆不能滿足的撫恤金。
他像一個街頭賣慘的假殘疾人,把浮誇這項表演而表演到淋漓盡致,也毫不慚愧扯破遮羞布,將他心理上的殘缺公布於眾,然而大家卻不能說破,只因他此刻仿佛是弱勢群體。
班主任寬慰我的時候說過,出事前後,學校已經立馬慰問了保安老頭兒的家屬,並且拿出了一筆不算少的賠償金,校方的態度讓學校里的教職工們很是欣慰。
保安的兒子和媳婦卻三天兩頭鬧得學校不得安生,他們尋死覓活索要巨額,讓學校賠償已經賠過的錢。
圍觀的看戲人摩肩擦踵站於四面八方,他們雖站得方向不同,思想方向卻大致相近。虧得那位老同事幫校方說情,道出了一些事實,引起公憤。
他們皆說,保安老頭兒的家裡人吃相難看,人活著的時候,棄如敝履,人死了,就是個身後寶。
或者,人活著一根草,人躺下一塊寶。
只鑽錢眼,不入血緣。
諸如此類的說辭相差無幾,圍觀的大人們卻很喜歡像複讀機一樣不嫌膩歪重複念。也像一頭駱駝把幾根乾枯草含在嘴裡咀嚼了又咀嚼,沒個味兒,卻讓作為聽者的我莫名澀舌。澀意、苦意從舌根部蔓延至舌尖,舌頭舔過不潤的嘴唇,等口水被空氣蒸發後,嘴皮子乾巴巴繃著,口水留存過的地方收得愈來愈緊,嘴要乾裂了。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理解青子當初所言之話。血緣有時候不是最重要的。
而死好像也不是一件最叫人恐懼的事。
我的保安爺爺死了,你難過嗎?你怕嗎?
老同事咳出一口迂痰,回答我的問題:到了我們這個年紀,死已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了,最怕的大概是孤獨。他不過比我走的早了些,安詳又提前結束了晚年孤獨的折磨。如果說老爺子的孤獨是一處無窮無盡的沙漠,而小羅西就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
......小羅西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我熱愛這個比喻。
所以某日放學,當那個餛飩兒子繼續在校門口討鬧不止時,我背著書包撥開人群,朝他一步步走去。
小時候我固執的以為餛飩和混蛋是一個意思。
我上前扯了扯那個想錢想到發臭的「餛飩」,我抬頭毫不膽怯地直望向他,他也低頭皺眉看向我,一時間周圍嘈雜的哄哄聲安靜了,人們全將不解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我把鬆散的紅領巾取下來重新繫上,一邊系一邊清脆而又大聲告訴他,「我才是鄭爺爺的親人,他的孫女兒,這是全校都有目共睹的。我每天都要叫他很多聲爺爺,陪他說很多話,逗他開心,他也每天扯著嗓子喊我閨女兒,給我送很多零食......我有無數個每天可以證明我是他的孫兒,那麼你呢?你除了有那張冰冷的戶口本以外,怎麼證明你是他的兒子?就憑他活著的時候你不來探望他,等他死了來要錢,這樣證明嗎?學校里誰見過你?你是誰?你摸著良心告訴我,你是誰?」
餛飩被我問得啞口無言,很快就惱羞成怒了,他推搡著我的小身體,驅趕野狗一樣有些慌張驅趕我,「你誰啊?念小學生作文啊??我憑什麼告訴你?!去去去!哪兒來的野丫頭,真是,趕緊走,大人的事,小孩別參與!啊...!」
我被推得踉蹌之際,抓住他手臂狠狠咬了下去,也口齒不清大喊道:「老人的孤獨是一處無窮無盡的沙漠,孩子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而你就是他曾經仰望的海市蜃樓。他盼望你是真的,而你卻是假的!」
「嘶...!瘋言亂語,神志不清的小屁孩哪兒鑽出來的?!別逼我動手啊!」他疼得狠狠甩開了我,三三兩兩的大人看不過眼,紛紛上前扶起我,義正辭嚴指責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