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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我噘嘴編了個謊,只道我二人是遠親,她和母親寄宿來的,白吃白喝。
保安老頭兒頓悟一二,似乎憶起不久前我說過的入侵者,這才相信真有其事。便理解了我的奶凶,也疼惜了青子去,他的八卦老臉乾笑著湊到她那處去,小心問道:「你家條件不好嗎?」
我偷橫青子一眼,她稍頓後微微點頭,也算如實承認了,她家條件本也不算好,不過我家與她家半斤八兩,雖有長久住處,還欠著債呢。
我一回想起商品房的貸款,就壓低聲音告訴了保安老頭兒,他便虛聲虛氣講:「你遠親窮心裡自覺有理,但是窮的蹭窮的,不是個好,就算窮的蹭有錢的,也不是個理。」
悄悄話說一番下來,我特意上的眼藥果然奏了效。
我待青子的奶凶,在保安老頭兒眼裡是為可理解,他雖會呵斥我的過分舉動,也沒先前那麼古板嚴肅了。
不過我道別前,他還是揪住我背後的小書包數落人,「你呀,一根筋,喜歡誰就親近誰,討厭誰就得理不饒人。」
我撇撇嘴反問:「別說是人,小動物也是這樣,你要是我,遇到窮硬蹭,你能比我做的更好嗎?我心裡不痛快發泄發泄不行嗎?」
他搖搖頭失笑,「小小年紀嘴真厲害,說不過你。」
我低頭思慮,拍他馬屁說:「我以為您才厲害,能唬住那麼多小學生,經常把他們嚇得大氣不敢出,叫他們往東他們不敢往西,叫他們排隊站好他們就排隊站好,連值勤生都沒您厲害。」
他樂得笑了一陣,一霎神情寂然,他低頭,眼中浮現令人不解的懷念情緒,用繭子手珍惜撫了撫軍大衣,緩緩道來:「唬住小學生有什麼厲害,護住人民才厲害,我年輕當兵的時候威風凜凜,人民見了我,都熱切著呢,送我饃饃吃,給我補衣服。」
我摸摸頭歪頭看他,我那時對人民沒有清晰概念,對全校的小學生才有強烈概念,總之我以為他手執黑棍檢查學生隊伍很威風。
認他做爺爺不僅能吃到好吃的,還能在同學面前狐假虎威,我像算數學題一樣掰起指頭算,穩賺不賠。
對於青子放學緊跟著我的事,等一回去我就發作,有事沒事找她茬。我哭時特意靠到窗戶邊兒上去,因為瘋女人會神經兮兮地幫我罵青子,罵她欺負寶寶,不是人,不會放過她。
青子彼時只能唉聲嘆氣,道自己比黃連還苦,比竇娥還冤。
可是我後頭哭了幾次,也沒見瘋女人打開窗戶幫我一起罵,連那蒼老男人在樓下也不常見了。我倒是沾上了他的喜好,看見樓道大門即會唱一句: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
樓下石墩子上常坐的幾位大娘說,瘋女人被關進三院了。我從前以為三院是一個住處,另一個院子,類似於青子她們住的大雜院子,後頭才曉得她們口中的三院是三甲醫院。
後來瘋女人再也沒有回家。
為什麼?
我想,她去找寶寶了。
找到了,瘋女人就會回來幫我一起罵青子,我會給她留牛奶,也會給寶寶留。青子告訴我,這句話是我在夢魘說的,有一段時間,我三番幾次莫名夢見瘋女人,她在花花世界裡哭著喊著找寶寶,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寶寶!媽媽就在這裡啊,你在哪裡啊?!你到底在哪裡啊?!
夢裡的花花世界有許許多多高大植物,它們一點點生長起來籠罩明空,籠罩人的眼睛。龐大的植物根和枯葉之間陰暗潮濕,螻蟻一樣的她穿梭在茂密荊棘里瘋狂奔跑,她與世隔絕,總在裡頭沒命地找,或鑽,或爬,或跌倒...寶寶的哭聲在周圍四起,一下在東邊兒,一下在西邊兒。
而我懸浮在空中動彈不得,清晰地看著她迷茫倉皇地找,寶寶的模樣是黑褐色的何首烏,我透過土壤看見了。
衣衫襤褸的女人在夢尾皆是枯槁地躺在泥地里,她臉色蠟黃,毫無生氣,一雙眼睛突出得可怖,就那麼睜著突眼,一動不動。
她嘴裡呢喃,寶寶,寶寶...
我和死水一樣的她對視,她卻眼神空洞,我拼命想告訴她,寶寶在地下,寶寶在地下,寶寶在地下!
她不能聽見,她看不見植被外面。
我在夢裡的空中每一次都動彈不得,即使醒來了,也是如此,是的,動彈不得。我被這夢嚇得哇哇大哭,夜裡頻頻發燒嘔吐,導致家人心神不寧。
我好些的時候,迷迷糊糊說了這夢。青子最常聽見我夢魘的話,她也一五一十添了些話來說,比如我要留牛奶給瘋子和寶寶喝,你別跑了休息休息,寶寶是何首烏,寶寶在地下...
爹憂心忡忡地說,看來是沾了隔壁女人的晦氣。
代娣打算去寺廟裡給我求符求平安。符是一個粗糙紅布包成的,裡面有黃色符紙,我偷偷打開看過,他們都提心弔膽不准我打開,後頭把符嚴嚴實實壓到了床單下面去。
他們都很迷信,我並不信小小的符能保我平安,到後來許多年也屬我最不迷信。
我出院的時候,第一次沒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犢勁兒,一進門忽地瞥見木柜上擺放了很久的何首烏,我整個人就是一哆嗦,忙躲到我爹身後,捂住眼睛沒敢看。
這支何首烏是爺爺無意在山上挖到的,一挖到等曬乾後就完完整整送了來,大人們都說這是好東西,我以為它是爺爺講得西遊記里的人參娃娃,也很金貴,所以我從不主動碰它,以免碰壞挨雞毛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