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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50:48 作者: 李庸和
我從不聽大人的鬼話,活得不憋屈不委屈,青子要聽,活該自己受苦。我樂此不彼地扮演弱者欺負她,在她還沒哭出來之前,我搶先嚎啕大哭,訴說委屈,贏得人心。
委屈要說出來,別人才會知道呀。
那一段時間,我和青子一哭,隔壁也會傳來女人的哭啼聲,那女人似乎在呼喚我和青子,卻又似乎在呼喚別的孩子。
對方時常慌慌張張拉開窗戶,然後緊緊握住不鏽鋼防護欄,連指甲蓋也被捏得變形。她老用腦袋艱難擠著鐵桿試圖望過來,整個人憔悴不堪,披頭散髮的,也和我們一樣哭喊不止。「寶寶聽話啊,你不哭,不哭,媽媽就在這裡啊,你在哪裡啊?!要乖乖的啊!媽媽來抱你!寶寶,告訴媽媽,你在哪裡?媽媽在這裡啊,不哭啊,媽媽馬上來了!」
她總是顛三倒四重複這幾句話。我和青子這時就暫停了哭鬧,一起擠在窗戶旁踮起腳看向左邊,我不由地問,那個人是不是瘋子?
青子確定說,是瘋子,看起來真可憐。
而代娣悄無聲息紅了眼梢,她抬起衣袖微擦眼角,入了神似的瞧瘋女人。
我轉頭感到奇怪地問代娣,你為什麼要哭?你也是瘋子嗎?
她無奈淡笑,輕輕搖了搖頭,摸一摸我和青子的頭,仍舊看向左邊那面窗里的瘋子,嘴裡嘆氣說,只是同為人母。
我們繼續探出窗戶看,一個滿下巴是鬍渣的蒼老男人,又急又心疼的把不斷喊著寶寶的女人往屋裡拉,他一邊小心翼翼拉人,一邊強顏歡笑對我們仨兒說抱歉。
我在樓下見過這個叔叔,他原先沒有這麼蒼氣,精神抖擻喜歡背著個手哼唱臉譜,最常突如其來唱一句: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
我恍然又想起瘋女人的熟悉臉龐,我和八喜曾經玩鬧時摔倒在地,她扶過我們一把,還給我拍乾淨褲腿,對小孩子們很友好。
一個好端端的母親,被人販子害成了瘋子。代娣後來換了一句小孩子容易聽懂的話說,那個女人的孩子被拐賣了,所以她成日傷心,慢慢也就神志不清了,這也是最近的事,街頭巷尾的鄰里都在竊竊私語傳話,叫各家看好孩子,放學也得接。
難怪前幾日代娣想辭掉廠里的工作,放學來接我們。只不過,被我埋怨一通說,我跟我爹原本就過著乾巴巴的日子,養不起兩張白吃白喝的嘴,厚臉皮最好趁早走人。他們思來想去也不妥,交流一番必要我和青子一起上下學。
我嘴上是答應了,左右又不缺一塊兒肉。
我更是不希望多一張趕不走的吃白飯的嘴。
放學的時候,我仍是和八喜一塊兒走的路,青子就在屁股後頭靜靜當跟屁蟲。我納悶兒入侵者不告我的狀,八喜煞有介事地說,她們是為了打感情牌感化我,等我一化了,她們就把我當麵團搓來揉去,心要硬著,千萬不能化。
後頭的青子聽見了,也懶得跑上來理論,盡念一些我們低年級聽不太明白的文縐縐話,比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八喜為了給我撐面子,扯著嗓子刻意對我說:「水槍的錢不用你還,贊助你的,誰管壞東西的屁話,趕走了就行。」
由於我常常不尊重青子,所以八喜也逐漸敢不尊重她,喜歡同我一起冷眼嘲諷這位高年級的好學生,也生出一股沾沾自喜的小得意。
但不得不說,因為鄰幢樓的瘋女人,我和青子能平靜下來共處一點時間,不過也維持不了太久。
我們有時連作業也不寫,湊在窗戶前和那個女人好奇對視,她眼巴巴地望著我們,喜歡喚我們寶寶,也總說那幾句,不要生媽媽的氣,別丟下媽媽好不好的話。
在我和青子出現在窗戶前的時候,瘋女人的呼吸節奏明顯放慢,氣息依舊濃重,每呼吸一次氣,她臉上雜亂的髮絲便會無力飄起,再緩慢落回蒼白消瘦的顴骨上,微微拂動,靜止須臾。
青子問她,你餓不餓?
她點頭傻傻地笑,捏著嗓子尖聲尖氣說話,寶寶在關心我是不是呀?
我搶先回答,是。凡事我都想和青子搶一搶,甭管好壞。
青子突然不見蹤影,我尋聲而去,只見她在廚房搗鼓著什麼。走近了細看,原來是把肉片裝進了塑膠袋裡,還把袋子拴在了細細長長的衣杆上。
我擋在她前頭盤問:「你幹什麼呢?」
「瘋阿姨沒了小孩,怪可憐的,做人有愛心是本能,我們平常應該照顧照顧她,跟她說說話也好,分給她吃的也好,就算盡到心意了。」她說話的腔調同代娣阿姨很相像,雖知道她是真心,心裡總想作嘔吐狀。
我奪過晾衣杆,在她著急之時,我轉身走向客廳,「這是我家的肉,要分也是我來分。」
我們唯一和平共處的時候,也就是用晾衣杆給瘋女人送吃食的時候,我甚至把自己最愛喝的牛奶也分給她喝了。
青子奇奇怪怪地喚她媽,叫她慢著吃,別噎著,我們都在。
我扭頭嘲諷:「你也傻了吧,平白叫她媽,你媽今天加班,死路上了?你才認新媽的吧?」
這句話一說完,我們倆又開始掐架了,隔壁的樓就傳來瘋女人的聲音,她叫青子不要打她的寶寶。
大約我和瘋女人孩子年紀相仿的故,所以她將我認成了寶寶。青子親親熱熱上趕著認媽,人家都不領情,反過來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