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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5:31 作者: 昔往矣
「只是.......」說到傷心處,季方盛的目光又暗了暗,帶著無盡的冷意:「只是沒想到……我拼盡全力,卻終淪為一場荒謬至極的笑話。」
他沒想到,最後他的罪名並非是因替混族人發聲,而是因詩作鞭撻時政。他原打算為了爭取混族人的平等待遇慷慨就義,卻沒想到反被人藉機整治,半生聲名,俱已盡毀。
卿如許當下也不知該說什麼。
季方盛回過頭來,望著卿如許,問道:「你呢,你究竟為何出仕?也是為了掙脫所處困境,為了胸中抱負?你」
她……是為了一己之私。
在跟隨拂曉於邊境治病救人時,親眼看過那些深受戰爭所苦,在不公的世道中掙扎求存的人,她也曾想過,也許她也該如顧扶風一般,心懷天下,將自己短暫的一生花在為更多人帶來福祉的事上。
可是,當她夜夜難眠,回想起滿族被屠戮的那一天,她發現自己依舊無法放下。
她也只是個凡人。
自私,狹隘。
她還是放不下仇恨,還是想先為柳叔和柳戚報仇雪恨。
卿如許抿緊了唇,心中為季方盛以死明志的呼號而感到悲憤,也為自己一心只有私慾的卑劣而感到痛苦。
昔日於逐華詩宴中,她認為季方盛是刁難她的那一方,也曾大言不慚地教訓對方。而今,季方盛卻以他決絕的赴死,反過來教訓了她一回。
卿如許不忍直視季方盛的眼睛,道:「人的雙眼,有時看不了很遠。目之所及,也不過是找到一個能支撐自己繼續前行的方向。我只能說,我所行之路,所做之事,興許不全對,但我.......不悔。「
季方盛回過頭去,頭靠在床板上,閉上了眼,低聲道:「如此也很好。我雖也不悔,可縱使還能活下去,卻已經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身之將死,或不足掛齒,心之將死,才令人扼腕。
季方盛心中,已然沒了生念。
「世間十事九難全,」季方盛睜開眼,朝卿如許絕然一笑,「倒不如折筆敬紅塵,來生不做人。」
卿如許聽著這句話,心頭震動,萬分酸楚。
仗義每多屠狗輩,無情最是讀書人。碧血丹心不及片言隻語,忠肝義膽也是垢病一生。莫不如,折筆敬紅塵,來生不做人。
在卿如許離去時,季方盛坐在地上,半張臉籠在陰影里,死氣沉沉的面容上似浮起一絲淺淡的笑容,低聲說了句話。
卿如許沒聽清楚,「嗯?」
季方盛笑了笑,低聲道,「我說,那首詩,你改的很好。」
他渾身血污,笑容卻很真切。
那首詩,僅以一字之差,便逆轉了全篇主旨。只是這句「改得好」,不知是在說她的機巧,還是意有他指。
卿如許出了大牢,季敞依然站在門口,似是站得久了,他緩緩彎下腰捶了捶膝蓋。她走上前去,朝季敞行禮。
「季大人。」
季敞轉過身來,腿有些麻了,動作有些不便,但還是朝卿如許回禮。
幫我帶句話給我父親吧。季方盛如是說。
「季公子說,『子者如客,來依人止。來亦不卻,去亦不留。』還望季大人珍重。」
年邁的季敞聞言,在原地怔了片刻,才搖了搖頭。待卿如許離去後,他仰著頭望著樹上停落的烏鴉許久,老淚縱橫。
回程的一路上,街上燃了大大小小的火堆。
那曾經為人稱頌的詩作,如今都成了百姓們的燒火柴。
似是譏諷。
又似是悼念。
第八十一章 人微殘傷為世役
揭榜之日,長安沸騰。
本次鄉試出貢者與往年人數基本持平,從三五千人中,擇選三百來人。其中,考上貢士的混族人共有十餘人,雖然只是寥寥,但比起往年而言,已是翻了兩三倍了。
卿如許再進刑部,是揭榜後的第四日,為大理寺向刑部提調一些案件卷宗。
在刑部經過一處院子時,裡頭響起一陣打板子聲,似還上了別的刑具,傳來陣陣悽厲的呼號聲。
卿如許取了卷宗,已經是兩個時辰後,出來時發現那院子裡竟還沒消停,聲聲慘叫令她心中發毛,便忍不住問小吏,「裡頭這是怎麼了?」
小吏瞅了瞅那院子,道:「回大人,應是許侍郎在審訊一些犯人。」
「既是審訊,為何不在牢里審?」卿如許不解。
小吏頓了頓,這才又笑著道:「許是許侍郎身有寒症,牢里陰濕,便將人調到院裡審了。」
卿如許心中略略疑惑,卻不好多管刑部的差事,只好繼續往外走。
迎面過來四名侍衛,正帶著幾名身著囚服之人向小院裡走。
卿如許不經意地看了一眼那幾名囚犯,覺得有些眼熟,突然聽得其中一人喚她:「卿,卿如許……」
那人聲音不高,似乎有些虛弱。
她抬頭一看,見那囚犯兩腳間帶著鐵鏈,露在囚衣外的皮膚上傷痕累累,面色疲憊,可一雙眼睛卻灼灼。正是卿如許那日在考場見到的那個渾身濕漉漉的混族書生。
只是他若在此,那其他人……
卿如許立刻看向周圍的囚犯,發現也都是今年重考鄉試的混族考生,俱是一身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