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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5:31 作者: 昔往矣
    季方盛看著卿如許布菜,道,「別忙了。」他揚起一絲苦笑來:「真是可惜這一桌好菜了。我如今連筷子也拿不起來了。」

    卿如許手中還端著一碗菜,她看了眼季方盛的手,見兩隻手無力地垂放在膝上,已是十指俱廢,也不禁頓了一頓,但最後是擺到了地上去。

    「令尊的心意,還是用些吧。」

    她拿起筷子,端起碗,舉著夾了些菜,就直接遞到了季方盛的嘴邊。

    季方盛怔了怔,見她做這些時神情自若,舉止落拓坦蕩,也便張了張口,緩慢地咀嚼吞咽。

    他吃不下多少,只看著地上的酒壺,道,「你帶了酒來麼?嘗嘗吧,止止疼。」

    卿如許就又開了酒壺,倒了一盅,又遞到他唇邊。

    季方盛低頭抿了幾口,道: 「好酒。」

    卿如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接話道,「嗯,我十三哥慣會做這些,這是他釀的斟珠紅。」

    倆人又沉默了片刻,季方盛突然問道:「我為難過你,你不記恨我麼?」

    逐華詩宴那日,雖然季方盛有意刁難,但她最後訛了季方盛一首詩。

    「不記恨。畢竟……我也沒吃虧。」她挑了挑眉,嘴邊噙著笑。

    季方盛聞言,也笑了笑。

    倆人的尷尬情緒這才消解,都覺得放鬆了些。

    卿如許看了看季方盛身上的傷,決定還是問出心中困惑:「其實我不太明白,你為何會這麼做?」

    這些長安的官家子弟,因是打小兒沒受過什麼苦吃過什麼虧,大多都會有些貪圖享樂。那些還有幾分傲氣的,也因為從小就懂得長輩們的謹小慎微是為了什麼,在大事面前還是會掂量一下家族的榮辱興亡的。

    季方盛望著地上的空酒盞,幽幽問道:「刑部對我詩作的批判之詞......你可聽說了?」

    卿如許點了點頭,「聽說了。」

    季方盛作詩百餘首,刑部查出其中三十餘首詩作都有鞭撻當朝、譏諷大寧律法之意。斷章取義,硬生生地從逐字逐詞中摳出了幾十條罪名。

    「都是誣陷。」卿如許垂眸道。

    季方盛聽到這句話,情緒一時壓制不住,眼淚洶湧而出。

    盛名才子,一朝淪為階下囚。滿篇的驚才詩作,一夜間成了人人唾棄的惑眾妖言。

    季方盛側過頭,低語道:「這事兒原是有起源的。兩年前,我去萳州時路遇劫匪,奔逃到一處死胡同中,無處可退,誰知突然衝出來一個書生,名為安慈。那時他帶著他的一個兄弟,倆人不顧性命地救了我。後來我回了長安,常與他通信往來,二人相談甚歡,遂成了知己好友。」

    「那時我並不清楚他的身份,只以為他就是一個普通書生,他文采斐然,詩作極佳。蔡老向來說我眼高手低,因我一向對我的詩頗為自信,放眼天下,也沒有幾位是讓我心中為之折服的詩人。可對於他的詩才,我卻十分仰慕。可我那時只知道他似乎生活得很艱難,並不清楚箇中原因。可這回秋闈,我卻見到了他----原來他是一位混族仕子。」

    「他詩才不輸於我,這些年我知道他為了考學付出了多少,背負了多少。他那日通過了鄉試,掛榜傳臚,高興得給我一連寫了三封書信,說他終於能來長安了,還一直追著我長安天氣如何,問我他該帶些什麼行囊,說他母親還為我縫製了一雙鞋墊,要親手帶給我……」

    季方盛面上無限失意,眼有絕望之色,「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是閱卷官。他好不容易到了長安,老天爺卻要我親手葬送他十年寒窗的希望和理想,讓他為之努力的一切付之東流……你說這到底是他的劫,還是我的劫?」

    卿如許心中觸動,只覺得胸中連日來的那股不平之氣又翻騰起來,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長安代表了大寧最為富庶繁榮之地,我生於斯長於斯,借著父親的庇護,向來做事只圖一時快意。昔日你在逐華詩宴上也曾提起過長股國,你說大寧未來將向何往,也皆在年輕仕子手中。其實以前我從來沒想過這些,以為血統天定,等級自分。可後來見到安慈後,我才開始意識到所謂出身,並非天定,可能只是起源於人的貪念,不過是一群人想要轄制另一群人,才編造出的謊話罷了。就像混族人的科舉,也不過是一場當權者的戲罷了。」

    世間眾生的性命,似乎都掌握在當權者的手中。以一己之身,對抗整個天下,一如蜉蝣撼大樹。

    卿如許道:「正是因為眾人皆知這是做戲,因而才不約而同地噤若寒蟬。你早前在殿前問及陛下如何閱卷,便已經探明了陛下的意思,你又何苦非要去撞那南牆呢?」

    季方盛笑道,「我做這些,只是想為混族人說句話,想為天下所有像安慈這樣的人,討一回公道。就算不成,大不了便是一死。這世道不公,所有人萬馬齊喑,敢怒不敢言,可大丈夫得立於天地之間,豈能因為位卑言輕而不發聲?微弱也罷,孤掌難鳴也罷,總要有人抗議。即便身先士卒,也算死得其所。」

    卿如許聽得此言,心生敬佩。

    季方盛不愧是蔡老的得意門生,承其志,得其衣缽。也或許,蔡老本也打算要為混族人在御前進言的,只是卻被季方盛搶了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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