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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高陽的雙腳像被膠水粘在地板上,再也無法挪動。他真是喜歡她那種瀟灑獨特的氣質,那種在辦公室女性身上難以尋覓的秀韻天成。
在吧檯和洗手間之間艱難掙扎半晌,借著酒意,高陽費力地咽口唾沫,終於身不由己地走過去。
「趙玫……」他直接叫出那個名字,看到對方詫異的神色,又趕緊改口,「趙小姐,您好!」
趙玫看著他沒有回應,但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問:「你是誰?」
高陽自詡見過無數大場面,這一刻卻緊張得口乾舌燥,說話都有點不利索:「對不起啊,我有點兒冒失。那什麼,您月前為我們公司演出過……鄙姓高,高陽。」
趙玫微微蹙起眉尖,似乎努力回憶了片刻,隨即笑起來:「啊,想起來了,有人指給我看過。」她促狹地擠擠眼睛,「我以為你姓唐……她們都叫你唐僧。」
趙玫的朋友看著高陽,繃緊嘴唇也沒能忍住笑意,不過為著禮貌起見立刻把臉轉到一邊。
高陽的臉皮居然罕見地微微泛紅,這種情景,用助理的話說,就是他被人「調戲」了,可他內心深處顯然很享受這種調戲。不過趙玫的平易近人,也讓他非常意外。原以為她應該是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傲藝術家脾氣,沒想到她競如此活潑。
然後高陽就安靜下來,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以前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遲鈍過。
最後還是趙玫先開口 「一起喝一杯好嗎?我請你。」
高陽這才回過神,慌忙回答:「我請我請。」趙玫微笑著點點頭。她的朋友便站起身讓出自己的座位,往旁邊挪了--個位置。
高陽覺得不妥,連連道歉:「對不起,打擾了。」
那男人舉起酒杯笑了笑,請他隨意。
高陽於是不客氣地坐下。
趙玫把朋友介紹給高陽。那男人三十多歲的樣子,有一雙會笑的眼睛。他向高陽伸出手,客氣地自我介紹 「程睿敏。」
高陽亦職業化地同他握手,報上自己的姓名,同時在心裡把自己和對方細細比較一番,竟然生出些自慚形穢的感覺。
程睿敏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淡淡說一句:「我是趙玫的大哥,她回國後也是第一次見面。」
高陽頓時覺得心情大好,顧不得琢磨趙玫的大哥為何會姓程,只抬手叫過酒保,給兩個男人各要一杯白蘭地,另繪趙玫點了一杯龍舌蘭。
她喝酒的姿態著實令他著迷,放肆中帶著點兒不羈,卻又不會讓人覺得過分。
三個人的談話漫無邊際,從歐洲前年夏天罕見的高溫到去年四川的大地震,幾乎都是趙玫引領著話題。唯一對高陽有用的信息,是趙玫回國的原因。她說,她放棄一切匆匆回國,是因為母親的健康狀況欠佳。
離她的身體那麼遠,高陽覺得頭有點暈,似乎酒吧內的氧氣嚴重不足,尤其鼻端細細一縷幽香似有似無,那香氣的盡頭似有自己的生命,宛轉纏綿,一點點鑽人他的心底。
散局的時候,高陽搶著要付帳,到底沒有爭過程睿敏,只得怏怏地放手,眼睜睜看著兩人一起出了酒吧的大門。
趙玫沒有和他說再見,看上去也沒有任何再見的意思。
那個晚上高陽徹底文青了一把,喝得爛醉,朋友送他回家,四月的深夜春風沉醉,眾人只聽到他不停地自言自語,聽仔細了,原來他在吟誦古老的《九歌》:「君思我兮不得閒,山中人兮芳杜若……」
這次酒後的表現,被朋友們當做一個笑話取笑了很長時間。
然而即便是山中人兮芳杜若。卻終究是鏡中花水中月,輾轉至渾不可得。一連幾夜,他的夢中部有白襯衫的影子。
後來隔了很久,偶爾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失態,高陽還是感覺不可思議。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個只見過兩面的女人念念不忘。他只記得,當她側過頭對他微笑的時候,他並沒有像第一次那樣驚艷,心卻咯瞪一聲,異常地酸軟一下。
酒精,一定是酒精的緣故,最後他總算為自己找到開脫的理由。
美樂公司有所謂的「四大公子」,編派的自然是條件比較好的單身風流男性。其他幾位稱得上實至名歸,唯有高陽忝居末位很有湊數的嫌疑,但說起來也勉強當得起「風流倜儻」四個字。誰能猜得到,他也會有被人徹底無視的一天?
四月底的幾場春雨升高了氣溫,北京2009年春季短暫的尾巴終於就此甩過去了。月初的公關部例會,高陽照例提前坐進會議室,等待下屬們魚貫而入。
一間不大的會議室,漸漸人滿為患,高陽身處花團錦簇之間,耳聽著身邊鶯聲嚦嚦,嬌聲笑語不絕於耳,更有各種味道的香水撲面而來。不知為什麼就想起趙玫的白襯衣,還有她身上那股若隱若現的清淡香氣。
這一刻,他被自己的回憶撩撥得心猿意馬,完全走神了。
會議一結束,他迫不及特地乖電梯下樓。公司旁邊就是太平洋百貨。他問香水櫃檯的促銷小姐:「有種香水,聞上去好像萊莉花的香味,是什麼牌子?」
促銷小姐為他取出幾款,高陽一樣樣聞過去,好像都不太像。直到她取出個扁扁的瓶子,形狀看上去很像西部牛仔隨身攜帶的銀酒壺,琥珀色的液體噴出來,高陽便被一股熟悉而清新的薰風層層包圍起來,他激動地一拍櫃檯,「就是它!」
促銷小姐趁機說:「先生您品位真好,這是世界頂級品牌,迪奧的Diorssimo,送人最合適,來一瓶吧!」
高陽拎著迪奧的小紙袋會辦公室,坐在桌前楞了半天,最後苦笑一聲,拉開抽屜把香水扔進角落,因為他忽然想起來,他根本就沒有趙玫的任何聯繫方式。
他想找,自然找得到,可是沒多大意思,即使送出去了,又能怎麼樣呢?
於是那瓶世界頂級品牌香水,只能委屈地再他的抽屜里躺了很久,久得他都忘掉了這回事。
他強迫自己忘記那場邂逅。多年的職業生涯,早已教會他不去過分奢望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東西,無論是職位,是豪宅,是華車,還是感情。
然而在一個周六的中午,在國展中心附近的家樂福超市,高陽再次遇到趙玫。他不得不相信,或許世界上真有緣分這回事。
他看到趙玫的時候,她正站在超市門口的花檔前,背對著他專心挑選鮮花,腳邊放著一個超市的塑膠袋。她挑的是兩打白色的玫瑰和jú花,很大一捧,幾乎遮住她半邊身體。付了款,她有些吃力地提起塑膠袋出了大門。
今天她穿的是一條灰藍色的絲絨長裙,裙角一路飄拂,露出精緻的腳踝,腳下是一雙纖巧的灰紫色麂皮鞋。
高陽猶豫一下,便鬼迷心竅般跟上去。
趙玫並沒有注意後面的跟蹤者,她站在路邊試圖打車,但正逢國展中心一年一度的大型人才招聘會,絡繹不絕的人cháo湧來涌去,想順利登上一輛空計程車,必須同時具備眼尖腿快兼臉皮厚等諸多功能。她顯然不擅此道,幾次攔車都被手腳更加伶俐的人半截走。人流把她擠到東又擠到西,她緊緊抱著懷中的花束,神色很有些無可奈何的茫然。
高陽遲疑很久,終於鼓足勇氣上前招呼她:「我送你一程吧。」
趙玫似乎被嚇了一跳,轉頭看到高陽,略微有些驚訝,但隨即響起什麼,鬆了口氣露出笑容:「是你呀,真巧。」
這個笑容讓高陽感到安慰,不管怎麼說,她還記得他。
「你去哪兒?我送你過去吧!」他說。
趙玫連連搖頭:「謝謝謝謝,不用麻煩,我去的地方太遠,是在不方便。」
五月的中午,天氣還不是很熱,她卻額頭鼻尖都見了汗,幾縷額發沾了汗水貼在眉際,雙頰被熱氣蒸的緋紅。
高陽看得心疼,不由分說奪過她手中的塑膠袋,轉身道:「車在哪邊,跟我來。」
趙玫直到上了車還在客氣:「真的太麻煩你了,要不你把我帶到前面路口好打車的地方吧。」
高陽沒接她話茬兒,直接問:「地址?」
「什麼?」她轉過臉。
「你要去哪兒?看朋友嗎?」
趙玫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黯然,低頭撥弄著花瓣,沒有回答。
高陽馬上反應過來問錯了花。如今並非jú花的當令時節,她手裡的花又全是白色,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她要去看的,是已經去世的人。
他趕緊道歉:「對不起。」
趙玫卻搖搖頭,過一會兒說:「你說得沒錯,是的,看朋友,今天是他的忌日,我去看他。」
高陽吐口氣重複一次:「對不起。」
趙玫抬起眼睛看看他,反而笑了:「你真虛偽!」
高陽便不敢再胡亂說話,乘機下台:「往西走?」
「對,西山的福田公墓。」
出了西直門再往北轉,高層建築漸少,多的是青牆灰瓦的舊建築。綠樹上方的天空,相比人煙稠密的京城東北部,放佛更加藍翠深遠。路上兩人並沒有多做交談,因為趙玫的神色鬱鬱寡歡,已經清楚表明她沒有聊天的心情,高陽只好一心一意專心開車。
這座位於香山腳下的著名公墓,高陽還是第一次見識,環境異常安靜。暮春的陽光透過葉片的間隙灑落在豐厚的糙地上,耳邊靜得只能聽到沙沙作響的風聲。
趙玫抱著鮮花下車,站得遠遠的,對高陽說:「我可能會在這兒待很長時間,您先回去吧,回頭再找機會謝您!」
明明白白的疏遠,一口一個「您」字讓高陽聽得非常難受,和酒吧里那個活色生香的趙玫,簡直像兩個人。高陽手插在褲兜里,淡淡地回應:「我第一次來,正好順便逛逛,你隨便吧。」
趙玫便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轉身往墓地深處走去。
她決然而去的背影噎得高陽竟然哽咽一下,返身坐進車裡,他想馬上驅車離開。至於淪落在荒郊野外如何回城,那時趙玫自己的事,跟他沒關係。
在發動機的轟鳴聲里,他忽然想起那個晚上的邂逅,當她笑眼彎彎地調侃他是唐僧時,眼角眉梢都似乎充滿流轉的風情。
高陽的心頓時軟了,平時那點兒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倔犟勁又泛上來。他拔下鑰匙熄火,決心豁出一天的時間,奉陪到底。
福田公墓里安葬的名人極多,一座座憑弔過去,也頗能消磨一段時間,直到高陽覺得又渴又熱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才看到趙玫低著頭從去時的路上慢慢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