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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一個月後,羅茜的母親的檢查結果出來了:肝癌晚期,合併胰腺轉移。
手捧著診斷證明書,羅茜徹底傻了,像是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三伏天裡只覺骨頭fèng里向外噝噝透著冷氣,心卻像在滾油里,翻來覆去都是煎熬。醫生的聲音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她竟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直到醫生用筆尖敲敲她的手背,她才回過神來,聽見醫生問她:「你父親呢?」
羅茜呆滯的眼珠略微動了動,緩緩搖頭:「我沒有爸爸。」
醫生打量她,貌似明白地嘆口氣:「那你家還有其他親戚嗎?」
羅茜夢遊似的點頭:「有個哥哥。」
「那好,你回去和你哥哥商量一下,看需不需要把實情告訴你母親。
還有,下面該怎麼辦,是放棄治療,還是採用保守療法延長生命,你們家屬要做個決定。「羅茜好像 突然從夢中驚醒,蒼白著面孔一把抓住醫生的手臂:「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嘛!」
大約是見多了情緒激動的患者家屬,醫生不為所動,只是冷靜地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搖頭說:「太晚了!肝上的毛病,可能和 心情長期不愉快有關,對你媽媽好一點兒吧,小姑娘!」
那一天的內科門診門口,來來往往的無數患者和院裡的醫生護士,不少人都對一個倚門痛苦的女孩子印象深刻。
那女孩白衣黑裙, 黑色的大圓裙擺上,灑滿白色的雛jú。她趴在門框上,哭得純粹而放肆,帶著死心塌地認了命的絕望。
儘管已被醫生判了死刑,羅茜和哥哥商量後的結果,還是將真實的病情瞞著母親,只是說是肝硬化需要住院治療。兄妹倆都覺得,只要生命還能延續,就有希望存在,現代醫學發展這麼快,沒準兒這期間就有對付癌症的特效藥出現。
羅茜父親不知道怎麼聽說了消息,親自送來三千塊錢,被羅茜當街摔了出去。她這一生,是真的不會再原諒這個男人了!
侯了半個月的床位之後,羅茜的母親終於入院,床頭的紙片上,寫的病名是肝硬化。治療的過程並不順利,化療和服用各種中藥的副作用,讓她母親的脾氣愈加暴躁,羅茜便首當其衝成為她言語暴力的受害者。因為知道母親時日無多,無論多難聽的話,羅茜都默默忍下了,柔順地盡著個女兒的本分,虔誠地祈求上天能給她個奇蹟。
可是羅茜母親的病情惡化得很快,癌細胞迅速轉移,她很快瘦成一把骨頭,兩個月後的某天晚上,終於走完了人生最後一段路程。彌留之際,她嘴裡口口聲聲念著的,依然是羅茜父親的名字。
羅茜父親接到兒子的電話連夜趕過來,想見前妻最後一面,卻被羅茜堵在病房門口,死活不許他進門。就在兩人情緒激動糾纏不清的時候,羅茜母親咽下了最後口氣,死不瞑目。
當夜,羅營和哥哥為母親守靈。沒有呼天搶地和號啕痛哭,也許悲痛到了極點反而會讓人變得麻木。羅茜只覺胸前像被人生生挖出了一個血洞,明明心中難過得像火燒一樣,但翻來覆去也說不出要怎樣做才能減輕一點兒痛楚。她靠在哥哥身上,想起從此後世間除了哥哥再無--個可親可近之人,人生最後的退路和防線,都隨著母親的離去而消失,她感覺悲不可抑,張開嘴想要痛哭,眼睛卻乾巴巴得沒有一滴眼淚。只能從喉嚨深處擠出兩聲哽咽。
如此熬到凌晨,窗外天色已經大亮,羅茜搖搖晃晃走出太平間的大門。門外是一個秋季微涼的早晨,初升的晨曦從建築物的間隙擠過來,帶著溫暖的金黃色調,恍惚的光影里似立著一個虛幻的身影,被朝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羅茜被明亮的光線剌痛了雙眼,但她不敢閉上熬得通紅的眼睛。她擔心這一切都是幻象,等她再睜開眼,一切都會消失。
然而他走過來,站在她身前,透過空氣傳遞過來的溫度和呼吸都真實可靠。他低聲說:「我媽告訴我的。我來看看,萬--你需要幫忙呢?」
羅茜捂著眼睛沒有說話。
孫嘉遇猶豫片刻,慢慢伸出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
「阿姨已經走了,你自己更要保重。」他說。
羅茜接受了他的安慰,心中滋生出一陣溫暖的酸楚,含著眼淚點了點頭。此刻,她的心事如此沉重,如此絕望,她希望有人能借她一個懷抱,讓她能撲進對方懷中哭上一場,僅此而已,她沒有其他的想法或者企圖。
仿佛是看懂了她的心事,孫嘉遇放在她肩上的手遲疑很久,最終伸開手臂,輕輕攏住了她的雙肩。
這是個沒有分量的輕飄飄的擁抱,但是已讓羅茜滿足。她力不能支地靠在他的肩上,眼淚從臉上決堤一般肆虐而下。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即使是陪著母親在醫院裡度日如年的日子。她也沒有落過淚,此時所有的防線瞬間土崩瓦解。
似乎從那個早上開始,她的心裡便有了片小小的空白,剛剛容她把一個小小的影子放進去,她在日後得到的所有,都比不上這個影子在個悲涼的早晨留給她的慰藉。
那天之後,羅茜發覺自己的淚腺似已乾涸,後來的許多年,無論經歷多艱難的境況,她再沒有掉過一口眼淚。
那一年羅茜大四,孫嘉遇大二。
孫嘉遇踩著一地玻璃心的碎碴兒趟過了他在B大的第一年,有意無意間不知傷害了多少少女的芳心,到了兒他栽在一個名叫范淼的女生手裡。
這個女生比孫嘉遇低一屆。他在迎新晚會上對她一見鍾情。
羅茜聽說過政經系的那次晚會,范淼代表新生表演節目,鋼琴獨奏《夢中的婚禮》。雖然台下沒多少人聽懂,但她在台上自衣白裙飄然若仙的形象,當即俘獲了不少男生的愛慕之心,這些心如撞鹿的人群中,就包括孫嘉遇。
在孫嘉遇過往將近二十年的生命里,他幾乎沒有機會接觸到精緻的南方女孩。他父親工作很忙,母親也是一個視事業為生命的模範醫生,從小他就是一個人吃機關食堂長大的,周圍同學夥伴的家庭也基本上大同小異,因此在范淼之前,他從未想像過生活能被有心人經營得如此細膩溫情。
他去過范淼的寢室,在一眾花花綠綠的女生床鋪中,她的地盤顯得那麼與眾不同。雪白的繡花床單,小碎花的壁布與淡藍色的床幃起營造出一方溫馨的私人天地。連她喝水的杯子都和別人不一樣:最普通最便宜白勺白色搪瓷杯,外面套著一個粉藍格格的棉布手工杯套,上面繡著小白兔和雪孩子……曾讓孫嘉遇幼時流過眼淚的童話中的角色,因而顯得極其別致,據說是范淼自己的手工。
他就是被這些小小的細節擊中了軟肋----當然主要原因還是范淼的漂亮,而徹底拜服在她的裙下。
曾經驕傲得如孔雀一班的孫嘉遇,一旦放下架子倒追女生,使盡渾身解數,卻怎麼也追不到點子上。費了幾個月的工夫,范淼對他還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不過,她對誰都是這個樣子,惹得一眾追求者既滿腔挫敗不知所以,又不能放棄那點渺茫的希望。
孫嘉遇在女生面前的優越感全線失守,他陷入了長久的情緒低迷與不自信中,不得已,去向大他兩歲的羅茜求救。
羅茜母親去世之後,孫嘉遇跑前跑後幫了不少忙,兩人的關係從此逐漸熟稔起來。那段時間,羅茜已從喪母的悲痛中慢慢走出來,但她和父親的關係徹底交惡,堅決拒絕搬回父親家,寧可一個人住在那間簡陋的小北屋裡。母親的單位原要收回那間房子,考慮到羅茜的實際情況,只好讓她先暫時住著,等她大學畢業以後再說,所以羅茜一進大四,就開始忙畢業分配,求在報社工作的舅舅幫忙弄了個接收名額。她想先下手為強,找一個比較好得接收單位,除了實現她要做中國阿桑奇的理想,還能在離開學校以後,分配一間單身宿舍供她容身。
聽完孫嘉遇愁眉苦臉的傾訴,羅茜不屑地說:「你們男生都是什麼審美觀?那范淼哪兒長得漂亮啊?小鼻子小眼兒,五官淡得好像熱毛巾一把就能抹乾淨,穿衣服跟四五十歲老太太的口味差不多。哦,她皮膚確實不錯,上海人的底子都好,這得承認。」
「我覺得她很漂亮很有味兒啊!」孫嘉遇說,「你們女生就是喜歡對同性橫挑鼻子豎挑眼。」
羅茜撇嘴:「我挑剔她幹嗎?她還夠不上讓我挑剔的資格。」
孫嘉遇說:「你就是容不得有人比你更漂亮唄。」
「放屁!」
羅茜叉著腰,她罵起人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奔放,柳眉倒豎,上挑的眼角讓她的艷色裡帶上一絲凌厲。
她發脾氣的時候,孫嘉遇就一直歪著頭看她,等她氣息平順了,他頗為讚許地一點頭:「你生氣的樣子可是比她好看。」
羅茜氣得要將他攆出門,孫嘉遇拿腳頂著宿舍門,懶兮兮地不肯離開:「我的問題你還沒給解決呢。」
羅茜冷笑一聲:「那種上海小女人,渾身都掛著精打細算的小算盤,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她裝來裝去,就是為了待價而沽,專等著你們這群傻瓜前赴後繼,你只要把你爸的背景跟她透漏一二,保證她自己上趕著就撲上來了,還用得著你傻啦吧唧地去追求她?」
孫嘉遇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你就是嫉妒!范淼才不是那種人。」
羅茜照著他的腳背狠跺一腳,趁他哎呦一聲蹦開,她砰的一聲摔上門,在裡面大聲嚷了一句:「笨蛋!沒見過比你更笨得!」
恰好管理宿舍的老師經過,批評她不愛惜公物。羅茜還嘴硬,連聲嚷嚷:「門壞了我賠錢成嗎?」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生這麼大的氣,或許因為孫嘉遇口口聲聲說她嫉妒。
「我嫉妒她?」羅茜跟自己說,「一黃毛丫頭,毛都沒長齊呢,我要嫉妒她,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孫嘉遇顯然沒有採納羅茜的建議,依然鍥而不捨、艱苦卓絕地追求著范淼。那會兒男生追求女生的方式還比較淳樸,不過是請吃飯請跳舞請看電影之類的,沒有如今花樣翻新的手段,最出格的也不過是抱著吉他在女生宿舍樓下唱一夜情歌。
每回見到孫嘉遇,羅茜都忘不了冷嘲熱諷幾句:「還在做孝子賢孫伺候著哪?」「還沒有完成奴隸到將軍的轉變啊?」
說急了,孫嘉遇就會回兩句:「你怎麼這麼熱衷毀滅美好的東西?毀滅了別人你感覺很慡嗎?」
羅茜說:「白痴!傻瓜!再加笨蛋!」
孫嘉遇便垂下眼睛雙手合十,嘰里咕嚕念了一大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