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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孫嘉遇沒戴帽子,本來挺漂亮精神的一個男孩兒,卻理了一個傻呵呵的流行「富城頭」----至少在羅茜的眼中如此。此髮型的精髓在於前額四六開,後面剃得厚圓,乍看上去很像個鴨屁股,走路時還要配合地甩上兩下,那才能顯得夠帥。
羅茜暗自撇撇嘴,嘲笑一下這些男生匪夷所思的審美,然後問:「你找我到底什麼事?」
「我問你,羅茜!」孫嘉遇瞪圓了他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你既然不喜歡黃煒,為什麼還要招惹他?你到底對他做過什麼,害得他去自殘?」
他的聲音很大,語氣也很兇。羅茜被嗆得差點背過一口,她一邊斜睨著孫嘉遇,一邊冷冷道:「我只做過一件事……」
「對,你就做過一件!」孫嘉遇接話,用詞非常戲劇化,「你始亂終棄!」
羅茜大笑,覺得這小孩兒傻得可愛,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凍得通紅的耳朵,湊近他的臉拉長聲音道:「哎呦,你才多大點兒呀,真的明白什麼叫做始-亂-終-棄嗎?」
羅茜的手冰涼,指尖卻飄散出一股柔膩溫暖的香氣,那是護膚品在年輕女孩皮膚上消融的味道。她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臉頰出,孫嘉遇的臉蛋上立即泛起兩團可疑的紅暈。長這麼大,他還沒有和女生如此接近過呢。但他的表情很冰冷,冷冷地撥拉開羅茜的手,他的聲音也冷而生硬:「那你這麼大年紀了,懂什麼事男女授受不親嗎?」
他說得認真,惹得羅茜更加笑不可抑,用拳頭堵著嘴忍了好一會兒,她才回答:「我真不懂,你給我講講好嗎?」
孫嘉遇不屑地勾起唇角:「有意思嗎?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羅茜說:「有意思!我覺得特有意思!」
「真無聊!」
羅茜笑:「怎麼也比不過你當街調戲女生無聊啊!」
「誰調戲誰啊?」孫嘉遇跳起來,「你剛才……剛才還動我耳朵,你你你……你在猥褻我知道嗎?」
「猥什麼?你說我怎麼你來著?」
「猥褻!」孫嘉遇說得斬釘截鐵。
「呦!」羅茜咬著嘴角,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你還挺能拽幾個書面用語呢。都誰教你的?」 孫嘉遇瞪著她:「管著嗎你?」
「我是管不著,可這詞的屬性,你用得不對,小孩兒。」
「對不起,我不姓小,也不叫孩兒。」
「那你叫什麼?」
「孫嘉遇。」
「哦,對,你叫孫嘉遇。那孫嘉遇,你明白什麼是猥褻嗎?不明白?姐我教教你,猥褻就是用性交以外的方法實施的yín穢行為。你覺得咱倆剛才那性質,夠得著猥褻的高度嗎?」
B大女生向來以開放著名,但豪放到羅茜這種程度,還是很少見。孫嘉遇的臉頃刻紅得像深秋的凍柿子,但他又不願在女孩子面前示弱,強作鎮定地說:「你們中文系的就愛咬文嚼字。」
羅茜笑眯眯地看著他:「你語文課盡逃課了吧?」
孫嘉遇誠實地點頭:「是,我才不愛學那些八股文呢,浪費時間。」看到路邊的自行車,他忽然想起來自己來找羅茜的目的,原是為了興師問罪,竟被她帶著扯了半天不想幹的事,連主題都給忘了。
「誰跟你討論語文?」他恨恨地跺腳,「你什麼時候去看黃煒?」
羅茜說:「我不去!」
「你憑什麼不去?」
「我憑什麼去?」
孫嘉遇額角的青筋都蹦起來一根:「他今兒這樣子就是你害的!他再也不能彈吉他了,你知道嗎?」
羅茜翻翻眼睛:「關我什麼事兒?又不是我把他的手指頭切下來的。」
「你你你……」孫嘉遇氣得手都抖了,「你要臉不要臉哪?要不看你是一女的,我我我……我非揍你一頓!」
「你才不要臉!你一男的講理不講理?」羅茜也被激怒,搡著孫嘉遇的肩膀嚷,「你去問問黃煒,剛開始交往的時候,我有沒有說過,兩人只是玩玩,誰也不動真格兒的,他有沒有同意?現在是他單方面毀約,憑什麼所有屎盆子都扣我頭上?孫嘉遇,你以為他是因為喜歡我才自殘嗎?我告訴你,才不是!他是因為被我甩了不甘心,咽不下這口氣。好,如今他成全了自個兒,我成了別人眼裡始亂終棄的蕩婦,我他媽找誰說理去?」
她一厲害起來,孫嘉遇的其實便被完全挫敗,怔怔地看著羅茜,他的兩顆眼珠似乎變得又大又黑,仿佛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他的目光里。
羅茜受不了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把臉扭到一邊。
孫嘉遇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垂下濕咸,默默地扶起倒在路邊的自行車,默默地騎上車走了。但他只走了十幾米,忽然又扭轉自行車騎回來。他亦步亦趨地跟在羅茜的身後,無視她不耐煩的神色,小聲說:「我就想告訴你一句話,你別以為所有人都像你一樣,都沒有真心。你這種想法很狹隘,很自私,很以己度人,很那個……什麼……你學過物理吧?哦,對,你是文科生。那你總聽過什麼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什麼是能量守恆定律吧?我知道你沒學過,可總該知道一點點吧?」
羅茜回頭瞟他一眼:「這可不是一句話,七句八句都有了吧?」
孫嘉遇剎車,長腿支在地上維持著身體平衡,只把右邊眉毛跳起來,兩道眉毛一高一低,形成一個極其卡通的造型。
他說「前面不算,那是免費大奉送,下邊兒這句才是濃縮的精華。」
羅茜站住:「願聞其詳。」
「羅茜,你不肯付出真心,別人又怎麼會回報你真情?」
羅茜愣了片刻,驀地抬起靴子照著孫嘉遇的自行車踹了一腳:「你個小屁孩兒!你懂什麼?還教訓我呢?滾!」
孫嘉遇挨了罵,卻沒有生氣,反而做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羅茜的眼神就像醫生看病入膏肓的患者,然後搖搖頭,一提車把,再來一個瀟灑的漂移轉彎,迅速扭轉方向,腳蹬蹬得飛快。
這回他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羅茜在原地站了很久,不小心把大量冷空氣吸入肺中,嗆得她不停咳嗽。方才那一瞬,她的心完全亂了,是那種一時間想到無數並不具體的悲哀的那種亂。孫嘉遇最後一句話,直接觸到了她心靈深處隱秘的一塊傷。
這一生,她不知道能不能遇到一個人,值得她付出所有的真情。
黃煒在一個多月後出院,他的手指再植成功,並未留下殘疾。因為這件事,他成了B大的名人,贏得一個「情種」的名聲,也博得羅茜同系一個師蛛的青睞,拼命地追他,兩人很快開始成雙入對地覡身校園。
而羅茜僥倖沒有受到任何書面處分。不過經此一劫,尤其是系主任和她嚴肅談過一次話之後,羅茜的言行收斂了許多,至少在學校里再見不到她和男生公開出入。B大的文憑,她還是很在乎的,不希望最後落到一個被開除學籍的下場。
至於孫嘉遇,後來的日子,除了斷斷續續聽到一些關於他的傳聞,羅茜再沒有見過他,直到這一年的暑假,她陪母親去醫院看病。
實際上,羅茜母親的肝區疼痛已經持續很久了。羅茜催促過多發,讓母親趕緊上醫院看看,但她直找各種理由拖著不肯去。
那幾年羅茜的母親日子過得並不好。三年前,羅茜的父親為了一個年輕女人,犯下生活作風錯誤,連仕途受累都在所不惜。像其他性格剛烈的女人一樣,一發現丈夫的婚外私情,寧可玉碎也絕不瓦全,羅茜的母親立即提出離婚,並且同意了份對自己極其不利的離婚協議。在這份協議里,尚未成年的羅茜被判給了父親,因此房子也留給了父親,母親隻身一人提著兩隻舊皮箱離開家門,住進間單位臨時出借的北向平房。平房的條件非常不好,冬天沒有暖氣,只能靠蜂窩煤取暖,夏天通風極差,每到下午熱得像蒸蘢一樣,和家中三室一廳的新房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羅茜當時想不通,母親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幾年之後,當她亦為一份感情輾轉蹉跎之時,才知道這麼做的原因,不過是不敢面對現實,不過是不甘心,不過是幻想有一天他還能心存負疚回心轉意。
可那年羅茜未滿十八歲,顯然難以理解其中的婉轉掙扎。她能做的,只有三件事。第一,以一個未成年女孩的全部力量仇恨著父親的薄情,由此影響到她對整個男性群體的仇視,拋卻對愛情的無限幢憬,迅速蛻變為個遊戲感情的輕浮女生。第二,故意和嫁過來的繼母作對,氣得她經常哭哭啼啼地向父親告狀。父親在後妻和女兒之間左支右絀,有時候難免偏袒年輕的妻子。羅茜一怒之下做了第三件事:收拾行李搬去與母親同住。
臨走前,她指著父親發了毒誓:我沒有你這個爸爸!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將來就算要飯我都不會到你家門口!否則我出門就被車撞死!
平日羅母獨來獨往,和鄰居沒有任何交集,女兒周末假期能和她做伴自然高興,但她的人變得厲害,原來乾淨利落的一個人,如今衫垂襪甩,疲憊邋遢。面對女兒讓她看病的哀求,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死了那邊兒才稱心呢,似乎已完全放棄了自己。對母親的固執,羅茜也無可奈何。這回估計實在是疼得厲害,她才笞應羅茜一起去醫院看看。
到了醫院方知道,B超檢查的預約,已經排到了一個月以後。
母女兩人頹喪地坐在診療室的門外,正是七月最熱的幾天,大暑,溽熱的空氣中有幾隻蒼蠅在頭頂嗡嗡盤旋。母親的肝部又疼起來,她蜷起身體,前額的頭髮浸透冷汗,全都貼在腦門上。
看著母親蠟黃的臉,羅茜心裡難受得厲害,酸楚之氣一陣陣湧上頭臉,逼得她幾乎流出眼淚。最後她咬咬牙,跟母親說:「媽,你先回去吧,我找找同學,看有沒有熟人幫忙加個塞兒。」話是這麼說,但羅茜明白,除非她能回去找父親----可二十一歲強烈的自尊心,絕不允許她食言,否則能幫忙的只有她自己。
送走母親,羅茜在醫院門外的小賣部買了兩盒「紅塔山」揣在包里。對著玻璃窗的影子,她整整頭髮,將襯衣的紐扣再解開一粒,年輕飽滿的胸部便在領口邊緣若隱若現。
坐在B超室門口負責叫號的,是個頭髮長長的小伙子。當羅茜以書包做掩護,將兩包煙偷偷塞給他時,小伙子拉下臉:「幹什麼?別來這一套啊!」他的眼睛卻在羅茜的頸部胸部溜來溜去,眼神像兩把沽滿襁糊的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