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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他盯著我不出聲。我被他看得心慌,為掩飾窘態,伸手拿過他的煙,抽出一根點燃,誰知第一口就被嗆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狽地抹掉咳出來的眼淚,發現他還在盯著我看。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麼,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煙,扔在地上用力碾滅,然後開口:「走吧,去羅茜那兒。」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鈔,整整齊齊碼在箱子裡,擺在羅茜面前,映得她的臉都有點發綠。
她拿起幾捆鈔票,放在手裡把玩良久,瞅著邱偉說:「聽說你把貨都抵押給別人了,損失挺大的吧?」
「還好。」
邱偉的回答簡捷而生硬,硬得讓我擔心他是否會得罪羅茜。
意外的是,這次羅茜並沒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就好。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們,算是好事吧。」
邱偉沒出聲,我卻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沒有聽到「好事」這兩個字了。
羅茜笑笑:「那個人啊,他在中非的對頭馬上就要找過來了。」
她沒有提名字,話說得更是模糊不清,但連我明白她在說什麼,心頭頓時一松。
邱偉已經聳然動容,吃驚地問:「是……是您促成的?」
羅茜避而不答,輕描淡寫地說:「他們之間的舊帳讓他們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勞我們動手。」
「羅姐,謝謝了!」邱偉這聲謝,才是真正發自內心。
「邱偉,你小子夠現實的啊!」羅茜顯然聽得出其中的差別,撇著嘴哼一聲,「還有,我託了人說情,今兒下午可以去醫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體熱切地看著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剛撤消重症監護,哪兒經得起你再折騰一次?」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只好舔舔乾裂的嘴唇,從她臉上移開視線。
「不過我可以幫你帶個話兒,有什麼要跟他說的嗎?」她施捨似的補充一句。
我仔細想了想,搖頭:「沒有。」
邱偉看看我沒有出聲,眼睛裡全是憐憫和同情,我勉強笑一笑,表示沒關係。
羅茜扶著箱子蓋,不知為什麼突然嘆口氣:「那天我把話說得沒有一點兒餘地,其實挺過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難辦的。你說這事兒吧,本來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這錢拿了,以後在這地頭兒上我就沒法兒說話了。邱偉你明白嗎?」
邱偉咧咧嘴,露出一個牽強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羅茜從箱子裡抽出兩沓美鈔,推到他面前: 「這些拿回去,算我一點兒心意。」
邱偉低頭看看,卻沒有伸手。
她轉手就把鈔票扔在我懷裡:「那你就先拿著吧。」
我把它們放在手心裡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來。這挺括的質感如此熟悉,從老錢手裡接過時的感覺,和此刻真的沒什麼區別。
真的,我的確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錢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甭以為那羅茜是什麼救世主,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麼善茬兒,只怕這回她是想人財兩得,盯的也是清關生意。」
把錢放在沙發上,我拉開門出去,沒有說任何告辭的話。
沿著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來車往,我覺得吵鬧不堪,閃身躲進路邊的電話亭,從玻璃裡面滿心迷茫地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路人當中,是否也有二十二歲的女人,象我一樣在短短九個月里擁有這麼多摧心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封閉的電話亭里溫度漸漸升高,空了一天的腸胃開始翻江倒海一樣地折騰,我蹲在角落裡,直吐得精疲力盡。
外邊有人不停敲著電話亭的門,我不耐煩,抬起頭瞪著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樣子嚇到,那人退後一步,滿臉驚疑地打量我。 兩人對視幾十秒之後,他終於敗退,轉身跑了,跑得飛快。
我把臉埋在膝蓋間笑起來,我猜他肯定把我當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經絲毫不在乎,這本來就是一個瘋狂的世界。
後來我感覺到被人抓著肩膀用力搖晃,「趙玫,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兒。」我抬起衣袖抹抹臉,鎮靜地站起來,「邱哥,我們回去吧。」
邱偉拉開車門沒說什麼,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個陌生人。
到了公寓樓下,邱偉為我解開安全帶,側頭凝視我半晌:「嘉遇讓我照顧你,我沒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嘆口氣。
我笑笑:「你嘆什麼氣啊?根本就不關你的事。」
他不說話,悶頭點起一支煙,抽了一口想起我:「要來一根兒嗎?」
「不用。」我搖搖頭謝絕,「邱哥,你能再幫我找個工作嗎?」
他叼著菸捲回頭,困惑地看著我。
我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於是解釋:「嘉遇受傷那天,我沒打招呼就離開商店,讓老闆給炒了。」
「你為什麼要去市場那種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你一個學生,怎麼吃得了那種苦?」
「我沒錢了,手裡一點兒錢都沒了。」
他一哆嗦,菸頭差點兒落在地上:「你們家沒給你生活費?」
「我們家正需要錢。」我把臉轉到窗外,慢慢說,「我媽轉了慢性腎衰竭,一個月要洗幾次腎……」
他不相信:「嘉遇給你的,你就沒留下一點兒?
「沒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無言地看我半天,後來拿出錢包,抽出裡面所有的紙鈔,美金、格里夫納胡亂混在一起,統統都塞在我手裡:「先拿著,回頭我再給你送點兒過去,就別去打工了。」
我把錢放在他腿上,推開門下車。
「趙玫。」
我站住,回過頭說:「邱哥,他已經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盤上,頓時喇叭長鳴,嘀嘀響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腳步進了電梯,低頭按下關門鍵。
再多的苦累我終會習慣,可是我不想看到別人同情的臉色,因為我怕自己會可憐自己,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勇氣。
幾天後還是瓦列里婭幫我在市場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禮,為著禮貌起見,我也要去觀禮。
她雖然已經有了伊萬,卻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難免興奮和緊張。
婚禮當天,我向老闆請了半天假,直接從店裡趕過去,但仍然遲到了。等我氣喘吁吁拉開教堂的大門,牧師已經開始讓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個長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碼比瓦列里婭大十歲。但是看得出來,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對她呵護備至。
我找個座位坐下,恰好牧師在問他:「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
新郎轉過頭,深情而持久地凝視著他的新娘。新娘子穿著貼身窄窄的白色婚紗,金髮上一頂小小的梔子花冠,美得幾乎不象真人。
牧師再問一句:「你是否願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願意。」
「那麼你呢?」牧師轉向瓦列里婭,「你是否願意,無論是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你都將毫無保留地愛他,對他忠誠直到永遠?」
瓦列里婭羞澀地低下頭:「我願意。」
祭壇下安靜的人群起了一點兒小小的騷動,顯然被這場面觸動。
身邊的老太太抽出手絹印著眼角,「真是美麗,對嗎?」她抽泣著問。
我呆呆地看著他們,臉上癢蘇蘇的,似有什麼涼涼的東西爬過臉頰。
「美麗的人,美麗的愛情。」老太太還在感動中繼續。
忽然間我無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簡直讓我嫉妒得發狂。我站起來快步離開教堂,並沒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換戒指和親吻的場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頭假裝看著天空,其實是為了隱藏滿臉的淚水。
對面教堂的穹頂,此刻正映著日光璀璨生輝,一側牆壁精緻的石雕上,大天使長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輕風中飄蕩,白色的鴿群低低掠過晴空,這平時司空見慣的場面,卻讓我心頭異常柔軟。因為往日再平常不過的的清平安樂,早已變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我從市場下班回家,轉過街角,眼看家門在望,忽然聽到路邊輕輕兩聲車號。
我回頭,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在身邊停著,車窗搖下來,羅茜對著我笑一笑。
「上車來。」她的聲音不容置疑。
她領我去的,是那家舊俄羅斯風味的私人俱樂部,孫嘉遇經常帶我吃飯的地方。
我們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領班湊過來為她點菸,親手捧著菜單請她點餐。
「想吃點兒什麼?」羅茜問我,「這家的牛排做得不錯,來點兒好嗎?」
她難得對我和顏悅色,我幾乎受寵若驚,趕緊回答:「您甭破費,我隨便吃點兒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來,我們兩個默然對坐,誰都沒有心思動一下刀叉。她專門來見我,絕對不是為了請我吃頓飯,這一點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麼話您就說吧。」
羅茜對著天花板吐了個煙圈,這才開口:「結果出來了。長期居留權被取銷,十五天之內必須離境,不然就會強行行政遣返。」
她說得沒頭沒腦,但我明白話里的主語是誰。我鬆口氣,禁不住如釋重負:「嘉遇什麼時候能出來?」
她微微一笑:「人已經出來了,現在就住我那兒。」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著她。
羅茜再噴出一口煙霧:「他現在只能靠輪椅進出,我家裡地方寬綽,服侍的人也是現成的。」
我覺得口乾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費力地說:「我能見見他嗎?」
「你想見他嗎?」 羅茜顯然明知故問。
「是,我要見他。」我不肯示弱。
羅茜托著腮幫看我很久,平時她很少有這樣女性化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