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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我點頭,接過那張寫滿名字和電話號碼的紙,小心摺疊起來收進書包。

    邱偉不放心,再次叮囑我:「這借錢的事兒,人借了是給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萬甭發脾氣。」

    我把腦袋點得象搗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說什麼還是忍下了,雖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過幾家,才明白邱偉反覆囑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見識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麼叫做人情薄如紙。

    這些人,都是曾經和孫嘉遇稱兄道弟的朋友。有幾個幸災樂禍的風涼話說得極其露骨,有些還算客氣,但那禮貌而疏遠的笑容背後,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孫嘉遇現在的價值,在他們眼裡,已經直降為零,甚至負數,不再是當初趨之若騖的時候。

    再提到借錢,那笑容就變得愈發勉強,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給我,但臉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們當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裝看不到那些令人難過的表情,依舊一絲不苟寫下借條。並按照邱偉的吩咐,註明半年之內連本帶利歸還。

    在最後一家,我只借到兩千美金,而且錢主人再三強調,要三分的利。這麼高的利息,簡直快趕上高利貸了。

    我很想把錢甩在他臉上,然後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偉的話,我咽下一口氣,陪著笑臉在借條上簽字。

    錢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憫人的口吻:「我的資金都壓在貨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孫遇了難處,才東挪西借湊出來的。」

    我鄙夷地看著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這個人,每次在卡其諾一輸就是四五千,泡起妞來更是揮金如土。但我終究記起孫嘉遇跟我說過:誰的錢又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一瞬間我氣平了。他說得對,別人的錢,愛怎麼處置那是別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謝。」我站起身告別。

    那人的臉仿佛紅了一紅,或者是我看錯了,說得出那種話的人,怎麼還會保留臉紅的功能?我捏著薄薄一疊美金飛快地出門,發誓今後再不要看到這個人。

    晚上回去,我把當天借到的兩萬美金交給邱偉,加上他籌來的四萬多,還有他自己手裡的三萬多現金,也不過十萬美金,離三十萬還差得很遠。

    望著那些新舊不一的鈔票,邱偉牙疼似的嘬著腮幫,眉頭緊鎖。

    「你甭著急啊,總會有辦法的。」我雖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籌莫展的樣子,還是空洞地安慰他。

    「沒事兒,也不怪他們,這季節正是上貨的時候,大家手裡都缺現金。明兒我想想辦法,先把手裡的貨抵出去再說。」

    我囁嚅片刻,到底忍著沒出聲。

    今年春節時邱偉的妻子來烏克蘭,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東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後下了崗,邱偉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們兩口兒的經濟壓力一直挺重的,他萬般無奈之下才辭職下海,就算趕得運氣不錯,烏克蘭折騰幾年小有收穫,賺的不過是辛苦錢。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時候,他這批貨一抵出去,就等於賤價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為烏有。

    我們倆默然對坐一會兒,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趙玫你先回去,有什麼明兒咱們接著再說。」

    我識趣地離開,走回家時已經精疲力竭,偏又趕上電梯壞了,中途坐著休息了兩次才爬上九樓,最後站在樓梯口扶著膝蓋又咳又喘,簡直象肺結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頭,原來是瓦列里婭和伊萬站在家門口。

    「你們怎麼來了?」我極其驚訝。

    「來看看你。」瓦列里婭握著伊萬的小手晃一晃,「伊萬,給阿姨問個好,。」

    伊萬照例繃緊小臉兒不吭聲。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湊上去,索性在他的臉蛋和脖子上亂親一氣,伊萬癢得咯咯笑起來。

    「玫,我都聽說了。」 瓦列里婭走過來說,「孫還好嗎?」

    「他……不太好。」我把臉藏在伊萬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淚才低聲回答。

    瓦列里婭扶著我的肩膀,輕聲嘆口氣:「你別難過,一切會好起來的。」

    我慘澹地笑笑,幾乎沒有力氣說話。

    「來,鑰匙給我。」她揚一揚手中的飯盒說,「我在中餐館買了炒飯,你還沒吃晚餐吧?」

    我勉強打起精神,拉著伊萬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撥了大半碗炒飯遞給他。

    伊萬接過餐具就開始埋頭苦吃,顯然是餓壞了。

    我看著實在心疼,忍不住責備瓦列里婭:「你們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著,你不能餓著孩子呀?」

    瓦列里婭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從提包里取出一個紙包放我跟前:「玫,這個給你先拿去應急,過幾天我還可以再拿一點來。」

    我打開紙包,裡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納,各種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聽人說,你在到處借錢。」

    「那又怎麼樣?」

    她垂著頭:「這些格里夫納折算成美金,應該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別嫌棄。」

    我推開碗站起來,「瓦列里婭,你還要養活伊萬!」

    「我知道。」她沒有看我,聲音變得哽咽,「可是沒有他,我和伊萬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紙包胡亂塞她手裡,「他如果知道,絕不會同意用你的錢。」

    瓦列里婭扁扁嘴,淚珠開始在睫毛上閃爍:「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機會報答孫!」

    我還沒有說話,一旁默不作聲的伊萬,忽然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他抓過一把錢放我面前,口齒清晰地開口:「給爸爸,給爸爸。」

    我吃驚地瞪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萬,你剛才說什麼?」

    小傢伙方才分明是看著我的眼睛,清楚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但伊萬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飯碗上。

    瓦列里婭摸摸兒子的腦袋,笑笑說:「他遇到一個很好的醫生,這段時間有很大的進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萬的小臉蛋兒,真心替她高興,「那太好了!」

    「玫,」 瓦列里婭看著我的臉色,小心地說,「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下下個禮拜日我要結婚了。」

    「哎呀,新郎是誰?」我再次受驚。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還在眼前,轉眼間物是人非,孫嘉遇已經成為她的過去。

    「就是伊萬的醫生。」瓦列里婭抬起眼睛,灰藍色的眸子裡盛滿了媚態,笑容卻帶著微微的羞澀。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強做出愉快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卻有點兒心酸,頗替孫嘉遇不值。他身邊的人,竟一個個離他而去。

    「玫,你會來觀禮嗎?」她期盼地問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來,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婭上前,無言地擁抱我,在我耳邊低聲說:「親愛的請把錢留下,孫是好人,上帝一定會眷顧他。」

    「謝謝你,瓦列里婭。」我拍她的背,趁機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麼時候滑落的眼淚。

    送走瓦列里婭母子,我關上門,取出那張地下錢莊的存款憑證和孫嘉遇手寫的委託協議,坐在燈下看了許久。

    明天它們就不再屬於我,我的心裡充滿了眷戀和苦澀。

    手指滑過那兩行潦糙的字跡,指尖下仿佛觸到血肉的質感,就象滑過他的手心。淚光模糊里前塵往事紛紛湧現眼前。那麼多難忘的畫面,那麼多的過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觸摸到的,也只剩下這兩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為忍下痛哭的衝動,忍得喉嚨口象有把鋒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氣晴朗而燥熱,我全身卻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電話里的約定,我早早趕到地下錢莊。依然是那張書桌,書桌後坐著的還是那個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張桌子前,手裡緊緊捏著憑證和協議,踟躇很久,才很不情願地遞給他。

    眼睜睜看著兩張紙被緩緩吸進碎紙機,和心裡那個人的最後一點聯繫,如同脫線的風箏,就此斷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蠶絲抽繭,千絲萬縷,一根根纏上來,纏得我透不過氣。

    四萬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婭執意留下的八千,一共湊了五萬五,我全部交給邱偉。

    邱偉的貨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萬現金,僅僅價值本錢的六成。

    他並沒有抱怨一句話,可這一刻我很懷疑,生意場上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麼人說過的,他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原來並不是人人都當得起「朋友」這兩個字。

    但是比照羅茜提出的價錢,還差兩萬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過了,如今再去哪兒才能找到這筆錢呢?

    「實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貸了。」 邱偉說。

    我嚇得一哆嗦:「沒別的辦法了?」

    「儘量不碰那玩意兒吧,真逼到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

    「搶銀行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腸百結中也差點笑出來。

    「哎,說到銀行我想起來件事。」邱偉皺起眉,「昨兒下午我在銀行碰到老錢了。」

    「嗯?」老錢這個名字已經變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多久沒露面了?現在在做什麼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來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沒有帶眼識人!」提到老錢邱偉就一臉的厭惡。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對了,老錢又不走貨,他手裡應該有錢啊,怎麼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麼人我早看明白了。」邱偉冷冷哼一聲,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猙獰,「嘉遇出事前還接過兩單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關做不了,錢又不肯退,這筆爛帳都算在嘉遇頭上,媽的再讓他逍遙兩天,等我把手裡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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