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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時令已至仲夏,貨櫃頂無遮無攔,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熱量,店裡便熱得象蒸籠,讓人喘不過氣。

    我不僅要看店,隔三差五還要按照老闆的指示盤點存貨,他又經常不在店裡,我只能一個人把貨箱搬來搬去。曾經精心保養的手指很快變得粗糙不堪,經常出現莫名其妙的傷口,指甲fèng全部開裂。

    我也就是拿創可貼胡亂裹一裹, 並不怎麼在乎。比起心裡的難過和煎熬,這都不算什麼。

    午飯便買市場裡的盒飯胡亂對付一頓。那對賣盒飯的夫妻,我也認得,妻子就是曾幫我們做過家務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幾乎張成一個O型。

    後來她嘮嘮叨叨地說:「真是做孽啊,水靈靈的女娃兒,爹媽手心的寶貝,送這兒遭罪。」然後為我在菜里多添幾塊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膩的葷腥,我一點兒都吃不下。這些肉最終都便宜了隔壁店裡那隻碩大的狼狗。

    邱偉還在為孫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廢了。第一次庭審,是半個月後,八月八日,一個吉祥的數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場打工,只要沒有出警任務,他就會專門從城裡開車過來,一直等我關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總這麼麻煩他,提過幾次,他只當做沒聽見,我就只好隨他去了。

    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提自己經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對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種出乎尋常的熱愛,腦子裡從未起過瀆職的念頭,也就不去難為他。可如今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所以兩個人之間常常無話可說,時不時的會冷場。

    這天他送我到公寓樓下,我照例說聲謝謝,開門下車。

    他卻叫住我:「玫。」

    我轉頭:「什麼事?」

    他遠遠地望著我,碧藍的眼睛裡充滿無數複雜的內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我咧開嘴笑笑,然後擺擺手,轉身進了電梯。

    電梯裡空無一人,我對著光可鑑人的內壁,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臉上縱橫交錯全是淚水。二十二,很年輕嗎?為什麼我覺得心臟已經滄桑得象過完半生?

    事情發生前沒有一點預兆,我還記得那是個薄陰涼慡的夏日,上門的顧客特別多,我一直忙到下午兩點,才有時間吃午飯。

    剛端起已經涼透的盒飯扒拉兩口,就聽見隔壁店那隻來自德國的純種黑貝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飯盒出去查看,以為又碰上稅警的突擊檢查。因為這隻名叫「牛肉」的黑貝沒別的好處,只有一點,只要遠遠看到穿制服的人,就會大聲示警,提醒市場裡的人小心。

    沒想到在門外跟狗糾纏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開安德烈的褲腿,轉了幾圈還是不肯罷休,圍著他嗚嗚低吠。

    我笑著問安德烈:「你怎麼這會兒就過來了?」

    方才一番掙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狽不堪,連帽子都歪在一邊,但他絲毫沒有顧上整理儀容,衝過來拉起我就走:「跟我來。」

    「幹嘛幹嘛?」我甩開他的手,「我還得看店呢,你幹什麼?」

    「見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罵出聲,固執地拖著我往市場外走。

    手腕頓時奇痛入骨,望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店門,我煩躁地掙扎:「你想幹什麼?存心砸我飯碗嗎?快放手!」

    他站住,轉身面對著我,腦門上密密麻麻一層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詫異。

    他並沒有立刻說什麼,臉扭到一邊,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孫出事了。」

    我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尖,小心地說:「孫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現在人在醫院裡。」

    這回聽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咬著牙問他:「那你還磨蹭什麼?帶我去!」

    在醫院的病房門口,看守的警察不許我進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邊,低聲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終於鬆口,不情願地說:「兩分鐘,馬上出來。」

    安德烈趕緊道謝,一邊帶我進去 ,一邊還忙著替同事解釋:「孫還未脫離危險期,不適宜見人。」

    對他的話我幾乎充耳不聞,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幾乎是撲到病床前,然後我的腦子嗡一聲響,眼前一片漆黑。

    孫嘉遇躺在那兒,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暗紅色的血跡依舊在透過繃帶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為嚴嚴實實蓋著被單。亂七八糟的管子和電線從被單下面伸出來,各種顏色的液體正通過那些透明的管子流進他的身體。

    他的左手卻被銬在頭頂的床架上。

    「傷得很嚴重。」安德烈臉色陰沉,聲音里有無以言表的沮喪,「當時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癲癇發作,值班的警察才趕過去,否則他就被人當場打死了。」

    我的腦子裡象飛進一群黃蜂,一直嗡嗡響個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臉,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單腿跪在床前,低聲叫著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我知道他聽得到我說話。我貼近他:「你能過去的,多少坎兒你都過來了。」

    他銬在床欄上的手略動一動,我連忙伸手緊緊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我只當沒聽見,湊在他耳邊說:「嘉遇,不管付什麼代價,我都要讓你出去。」

    他身子輕輕一抖,手指驀然收緊,猛地睜開眼睛,口型是一個清楚的「不」,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搖頭,忍了多時的眼淚飛濺而出:「不,不,我不想再聽你的話。」

    他的目光凝結在我的臉上,象關了電源的電視機屏幕漸漸黑了下去,眼中的焦點消失了。

    「嘉遇?」

    他的頭歪到一邊。

    床頭的儀器開始發出尖利的告警聲,護士按著對講器大叫:「醫生!醫生!」

    安德烈把接近瘋狂的我拖出監護室,我無法反抗他鐵箍一樣的雙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這樣了,為什麼還要銬著他?你們有沒有良心?」

    他忍著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靜!」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把他推進手術室,兩扇大門在我眼前無情地關上。

    時間仿佛被凝固了一樣,許久紋絲不動。

    我呆呆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安德烈走過來挨著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

    我想對他笑笑,卻連嘴角都提不起來。四周亂遭遭的,耳朵里灌滿了各種聲音,金屬器械的碰撞,醫生護士偶爾的談話,儀器的嘀嘀聲……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我不能理解它們的意思,也懶得去一一辨識。

    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內忽然傳來某種儀器拉直了的尖叫,我聽到炸了窩一樣的嘈雜聲,接著一個男人的聲音大聲喊著:「一,二,三……」然後是連續不斷的砰砰聲。

    砰,砰,砰……

    一聲接一聲,如同重錘砸在我的心臟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紙杯落地,咕嚕嚕滾出去很遠,咖啡液潑在地板上,就象乾涸的血跡。

    「那是什麼?」我茫然地問。

    「電擊,他們在做電擊。」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進入我的耳朵,卻象雨點打在油布傘上,蓬蓬響著四處迸濺,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午四點的時候,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兩個便衣警察過去和醫生說話。我也想上前,卻被安德烈緊緊拽住。

    遠遠地透過人群,我只能看到孫嘉遇的臉,在透明的氧氣面罩下,顏色慘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請你放開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試圖維持平靜。

    安德烈根本不聽我的,手指扣得更緊。

    他的同事走過來:「他不能再見任何人,你們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著我搖搖頭,又對安德烈說:「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著不肯走,安德烈沒有辦法,只好等我情緒稍微平復,才採取強制手段帶我離開醫院。

    外面的天色陰得厲害,厚厚的灰色雲層集結在北部的天空,空氣中蘊藏著暴風雨前的反常寧靜。

    他為我打開車門,我愣愣地站著,身後似有個鉤子拖著我的腳步,我抬不起腿上車。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的稻糙,扯著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幫我,安德烈,我要讓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幫到你。」他慢慢撥開我的手,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

    「警察?你們警察都是狗屎!」我在傷痛之下突然爆發,「明明一個垃圾國家,還要口口聲聲公正和民主,告訴我,你們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兒?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別人黑錢找他麻煩,怎麼會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麼會出這種事?我們送的那些錢呢?都拿去餵了狗了嗎?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們比黑社會還要無恥!」

    安德烈愕然地看著我,英俊的臉上出現一種痛楚的表情,混合著傷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後低下頭,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我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對不起,安德烈,我說錯話。」

    這些難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著我逐日挨過。

    安德烈一動不動站著,終於艱難地開口:「你說得對,這真是個骯髒的行業!」

    他用力掰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發動車子離開了。

    我已經完全脫了力,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後來就起風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從天上落下來。我在雨地里站著,無言地仰起臉,狂風挾帶著暴雨打在臉上,雖然象鞭子抽過一樣的疼痛,卻分明能減輕心中無以名狀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撐著傘從身邊匆匆跑過,回頭看我幾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個瘋子。

    直到一輛越野車在不遠處停下,司機下車把雨衣披我身上,連摟帶抱地將我塞進司機副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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