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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我怔怔地盯著他模糊的五官,這一串動作絕不是出自一個持槍的新手,而是無數次苦練之後的協調流暢。
他側過頭。在如此昏暗的環境裡,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靜而充滿殺氣。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燙了一下,竟有片刻明顯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處的繭子,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所有的僥倖都在一瞬間退去。
我縮回手,感覺指端粘濕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睜大眼睛也辨別不出什麼,但鼻端卻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恍如夢中一腳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緊他的手臂問:「你中彈了?」
他沒有回答。
我顫抖著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輕輕噓一聲:「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別亂動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長氣,室外傳來輕而急促的說話聲,中間夾著金屬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輕輕敲擊著防盜窗的護欄,聲音雖小卻怦然驚心。
潛伏在周圍的隱隱殺機令我頭皮發麻,我死死摟著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麼人?」
即使是在黑暗裡,我也能感覺到他揚起了嘴角。他說:「你覺得能是什麼人? 」
「他們要幹什麼?」
「進來,取命。」他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聲音里依然帶著笑意,卻寒氣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戰滾過,我絕望而慌亂地在身上亂摸,「手機呢?報警啊!為什麼不報警?」
「報警?」他按住我的手低聲嘲笑,「嗨,寶貝兒,你忘了我的身份?別說報警,只要手機一開機,當場就能把警察招來。」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湧上頭頂,手頓時僵在半空。
一個念頭漸漸在腦海中浮現,我問:「這些人,是我帶來的?」
他平端起雙手試著瞄準,慢慢說:「跟你沒關係,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總會找上門來的。也好,這筆帳最終要有個了解。」
我垂下頭,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
隔一會兒他說: 「我一直想讓你脫開,沒想到最後還是把你卷進來。我沒有阻止邱偉帶你過來,真是個錯誤。」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線里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
「玫玫,對不起。」 多少前情舊怨,都含在這幾個字里,他說得艱澀淒涼。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臉,喃喃說:「我寧可那時候我們在雪地里永遠走不出來。」那是無比純淨的時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臉埋進我的掌心,依然說:「對不起。」
「沒關係,我不在乎,要是你什麼都不說就偷偷離開,我才會恨你,我會徹底鄙視你。」
他沒有抬頭,睫毛在我手心裡頻頻顫動,象受驚的蝴蝶在扇動翅膀。
耳邊突然噗一聲輕響,我嚇一跳,抬起頭四處察看卻找不到任何異樣。
他仔細觀察一會兒,輕聲解釋:「電源被切斷了,這房子的防盜系統大概也癱了。這可有點兒麻煩,我還以為靠那套系統能撐到天亮。」
我握緊他的手沒有說話,想汲取足夠的勇氣抗拒心中的恐懼。
不一會兒客廳方向就傳來毛骨悚然的軋軋聲,靜夜裡聽得令人心驚肉跳。
「你呆著別動,我去看看。」他掙脫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腳並用,匍匐穿過床前的空地,消失在臥室的門口。
軋軋聲仍舊在繼續,漸漸我聽出點門道,好象是防盜窗被撬動的聲音。這些人勢在必得,一定會在天亮前進入室內。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過的港台劇,那裡面的黑社會。似乎從來沒有這般禮貌謹慎過。想像中他們應該一梭子打爛門鎖,很酷地踹開大門,然後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掃she,槍口下鮮血四處飛濺。
可見編劇們的想像力多麼的不靠譜,簡直是誤人子弟。
孫嘉遇很快回來,把一個東西塞進我手裡。
「聽著,玫玫。」他的聲音很平靜,象說不相干的閒事,「落在他們手裡生不如死。如果他們真的進來,你往廚房去,把門頂死,割斷煤氣管道……」
他放在我手裡的,是一隻銀色的打火機,他生日時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
我渾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緊了那隻小巧的火機,想不到我年輕的生命竟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人生有太多的樂趣我沒有來得及體驗,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但是幸好,還有他在身邊。
幸好。
我點點頭,聲音鎮定得讓自己都吃驚:「行,我跟他們說,Game 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來,問我:「你不怕嗎?」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 我老老實實回答,「可我不想死,我還想將來嫁給你,和你過一輩子。」
他在黑暗裡看我很久,然後伸出手反覆摩挲我的臉。
幾分鐘後他又離開臥室,說要取點東西。
我坐在衣櫥後面等著他,安靜地等待著未知的命運。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依然坐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
我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地說:「玫玫,假如我有結婚的機會,我不介意娶你。」
我轉過頭,尚未作出反應,一塊濕手帕蓋在我的臉上。我只掙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覺,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我伸手去抓,它們卻輕盈地飛離。耳邊有細細地碎語,仔細去捕捉,卻又消失了,我苦惱地輾轉,想尋覓一個清靜的地方藏身。
那聲音卻在耳邊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辯得出來,好象是俄語。忽然間我清醒過來,用力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寧靜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心中充滿了詫異。試著動動身體,手背上頓時傳來一陣刺痛。我扭頭,看到身邊的點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體不緊不慢地滴入我的體內。
我很快恢復了記憶,明白自己正躺在醫院裡,失去意識前的所有擔憂恐懼瞬時紛至沓來。
窗前站著一個人,因為逆光,我只看到一個清晰的輪廓,寬肩細腰,勻稱而修長。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轉身,急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筆挺的警察制服,碧藍清澈的眼睛,孩子氣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見的安德烈。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安德烈,驚奇地看他半天,掙扎著要下床,「孫嘉遇呢?我要見他。」
安德烈俯身凝視著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變作一種不透明的藍紫色,沉重得讓人不安。
「發生什麼事?」我已有不好的預感,全身肌肉開始繃緊。
他受傷了?還是……?
「他還活著。」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無表情的直起身。
「他現在在哪兒?」
「警察局。」 安德烈語氣平淡簡潔,如同向上司匯報工作,「孫在凌晨四點報了警。我們趕到現場,與黑幫槍戰後擊斃三人。孫只受了輕傷,但必須入獄候審,今後他需要面對走私、綁架和謀殺的指控。」
我徹底清醒過來。
他報了警,居然報了警!他難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緝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麼會在這兒?」 我大聲嚷。
他扶著我的肩,「你吸入過量的麻醉劑。我們在衣櫥里找到了你,擔心你受過其他的傷害,所以送你來醫院。」
我拽著安德烈的腰帶:「為什麼?他有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報警?」
「你真的不明白嗎?」安德烈低頭看著我,話說得很慢,帶著一點兒傷感,「他寧可自己入獄來保你無恙,能有什麼原因?我們的政府才向選民承諾過,要徹底打擊走私,清除海關腐敗,這時候入獄,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我鬆開手,開始往後退,一直退到背部抵著床頭,再無後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縮,下意識地把手藏在身後,腦子裡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著他的話。那些熟悉的俄語單詞,此刻好像都變成了陌生的符號。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對了,孫讓我轉告你,因為不想讓混亂場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劑,請你原諒他。」
我不置信地看著他,眼前金星亂冒,說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點我清楚,至少孫嘉遇還活著。
「他會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臉上有同情和遺憾,聲音出奇地溫柔,「我只是一個警察,我的責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歸案,至於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決定。」
我埋下頭,心中充滿沮喪和無助,卻說不出一句話。
「一會兒會有同事給你錄口供,記著,和你無關的,一句都不要多說。」
這句話把我感動,他一直都愛護我,無論我如何屢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麼,屈起手指蹭著我的臉頰:「誰會忍心傷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你時的樣子,那樣細膩光滑的皮膚,象絲綢一樣,黑色的圓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淚卻無聲無息流下來。我說:「安德烈,你不僅是個傻子,視力也有問題。」
整個案子取證期間,雖然律師努力斡旋,孫嘉遇還是未能獲得保釋。而且因為事涉走私,他在烏克蘭的所有資產均被凍結。
孫嘉遇的精神狀態非常讓人擔心,除了律師,他誰都不肯見。而律師談起他,也連連搖頭,說他整個人極其消極,根本不在乎最終的判決,像是已經完全放棄。
邱偉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師的溝通就有些費勁,我那點兒有限的俄語水平,更是幫不上什麼忙。
原來我們都指望著老錢,可是老錢在孫嘉遇被捕之後,只來過兩次,神情緊張不安,大概是怕受到連累。但孫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沒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幾天,老錢見沒什麼動靜才放心,藉口事忙,再也沒有現過身。
氣得邱偉在背後拍著桌子大罵:「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媽的讓狗吃了!」
罵歸罵,官司還得接著準備,最後只好從奧德薩國立大學找來一個本碩連讀的中國留學生做翻譯。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珠順風飄過來,撲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著窗框滑落。有隻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為什麼沒有在雨前趕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濕了, 沉甸甸地再也無法起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