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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眼睛終於開始適應黑暗,逐漸辨別出物體隱約的輪廓,我摸索著往裡走。
有人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前有一點暗紅的火星時明時滅。
我試探著叫一聲:「嘉遇?」
桌角的檯燈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這是孫嘉遇?
他的頭髮不知多久沒有打理,雙頰凹陷,一臉憔悴,我幾乎認不出他來……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間還夾著半燃的香菸,而旁邊的菸灰缸里已經塞滿了菸蒂。
我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做什麼。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並沒有教過我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過很久他開口:「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了?」
雖然聲音沙啞,但我還能分辨得出,的確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撫摸他的臉。那種熟悉的觸感從手指傳遞到心口,我終於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是真的見到他了。
我仰起頭貪婪地望著他,想尋找舊日的痕跡,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已消失,再沒有以前的靈動。
眼前漸漸水霧瀰漫,他的臉也消失在其中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個殺人未遂犯關在一間屋子裡,是不是特別可怕?」他為我抹掉眼淚,看著我笑一笑。
這一笑,我才覺得原來的孫嘉遇又回來了,終於伸手抱住他。
接觸到他的身體,我頓時感覺安心,這是長久以來對他習慣性的依賴。他腮邊的胡茬硬硬地刺著我的臉,身上一股濃烈的煙糙味道,我摟緊他的腰,辛酸地閉上眼睛。
但他的身體語言卻疏離而冷淡,沒有任何回應,最終我不解地放開雙手。
他錯開視線,淡淡地說:「我要走了,後天的機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樑酸痛,眼淚再次湧上來:「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兒去?言情小說看得太多,腦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樣。」他損起我來還是不遺餘力,「你真不應該來,邱偉這傢伙好心辦壞事兒。」
我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中間不打算回應。邱偉怎麼想我不知道,可走這一趟我不後悔。他此番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來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動了幾下,聲音很輕,我還是聽出他在說兩個字:「傻妞兒。」接著一聲嘆息,更是輕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簾掩映的室內卻日夜難辨,三十六小時之後,他將離開烏克蘭,暫時避到第三國去,或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
我窩在他懷裡,摸摸他鬍子拉碴的下巴,勉強笑著問:「你有剃鬚刀嗎?我給你剃剃鬍子吧?多難看哪。」
分離在即,無論內心如何慘痛,我都想儘量維持著輕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銀制的手工剃鬚刀,最古老的樣子。我舉著它回臥室,做出高高興興的模樣,把刀片橫到他的脖子上威脅:「乖乖的,不許亂動啊,不然我就給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這玩意兒給嚇到了,一直往後躲:「趙玫,你混勁兒又上來了吧,你會使嗎?」
我按住他:「說了別動你偏動,看看看,剃鬚膏弄得哪兒都是。」
小時候我用這種剃鬚刀給我爸剃過鬍子,有時候掌不住勁兒,就會在他臉上割幾個小口子。但今天我屬於超常發揮,沒有一點兒技術失誤。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點點從泡沫下現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餘的剃鬚膏,捧著他的臉仔細而貪婪地看著,這樣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記住。
他在我的注視下閉起眼睛,呼吸變得急促。
房間裡寂靜無聲,我多麼希望時間能在此刻靜止,可是牆角的座鐘滴滴答答依舊永不停歇,我終於控制不住哭出來。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和我說再見吧?等事情過去,你還會來找我嗎?」我問他。
他側過身,輕輕抱住我,一時沒有說話,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離開烏克蘭重新開始,跟我糾纏下去不會有好結果。」
「我不!」我哭得更厲害。
「別任性,我是為你好。」
「不!」
他嘆口氣,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髮:「彭維維……她的事兒你聽說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這個例子讓我難以接受,我賭氣說:「她是她,我是我,我倆不一樣!」
「一樣的,開始都是一樣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極其苦澀。
看他的樣子,再想起維維的遭遇,我心裡又酸又苦,百味雜陳:「你真的喜歡過她,對吧?」
「我確實喜歡過她。」他扶著額頭,神情無限蕭索,「她長得漂亮,人又活潑,和她出門可以滿足一個男人所有的虛榮心,我們有過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後來呢?」
後來為什麼會變得象仇人一樣,彼此相看兩厭?
「後來……後來我覺得倆人性格實在不合適,她個性太強,我也從來不知道讓著她,天天吵架多過正常的說話,那時候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她說沒有男的真正愛過她,都是為了她的身體。我說既然你都那麼想了,倆人在一塊兒還有什麼意思?乾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賭氣,去外面和人約會吃飯,再回來專門氣我,我說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門找樂子,就這麼著越鬧越僵,做夢也沒有想到,最後是這麼個結局……」
他低下頭,再也不肯開口。
「維維她只是運氣不好……」說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覺言語中的空洞無力。
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攬過我,再次嘆口氣。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說話。眼淚早已風乾,臉頰的皮膚被淚水浸泡過,緊巴巴地繃著,非常不舒服。
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維維那裡早就聽過,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來竟是個羅生門的故事。但維維人已不在,誰是因誰是果,誰為是誰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床頭的壁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對面牆上,那壁紙是充滿東南亞風情的熱帶花卉,枝葉纏綿撲朔迷離,就像剪不斷理還亂的世間男女之情。
我伸出雙臂繞過他的脖頸,把臉貼在他的背上,懷著最後一點希望追問:「如果我去了奧地利,是不是還能見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乾脆,「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為什麼要放過那個混蛋?他要是乾乾淨淨死了,哪兒還有後來這些事兒?」我深恨他這點,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動了兩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個人都在問這問題,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嗎?」
我扳過他的臉:「告訴我。」
他看著我:「 你想讓他死嗎?」
「他該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絕不是愉快的笑容:「聽聽,連你都這麼說,我怎麼就心軟了呢?兩次栽在同一個人手裡,這不是傻逼是什麼?」
他仰起頭,壁燈的光暈在他臉上流轉,他的臉上充滿自嘲的微笑。我望著他秀氣的側影,只覺得心疼,卻不知道疼在什麼地方。
「嘉遇。」
「什麼?」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這回他真的笑了,回頭看著我,眼睛彎彎地勾出兩道笑紋,「你知道不,我平時最怕人跟我說,孫嘉遇你真是好人,誰這麼說話,准就有什麼事兒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執地重複。
「算了算了。」他抓過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經十二點了,你好些天沒怎麼睡了吧?過來點兒,我抱著你,這就睡會兒吧。」
我猶豫一下,伸出另一隻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臟便隔著內衣砰砰砰撞擊著我的掌心,和著他心跳的節奏,漸漸倦意上涌,我挨著他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燈仍然黑著,分不清此刻是深夜還是黎明,卻清清楚楚聽到窗外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我一個激靈,立刻要坐起來,有人按住我,輕輕說:「別出聲。」
模糊的光線里,我看到孫嘉遇光著腳走到窗邊,從窗簾的fèng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後他說:「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話音未落,客廳的方向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接著是噠噠噠一陣點she。
我嚇得手腳發軟,連滾帶爬朝他撲了過去:「誰誰誰?什麼人……」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孫嘉遇已經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腳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著他滾過來,整個人撲在我的身上。
一時間我還不明白髮生什麼事,已有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貼著耳邊呼嘯而過,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兒火花。
隨後是通通通幾聲悶響,好像爆竹的聲音被棉被悶住一樣。臥室梳妝檯的鏡子被擊中,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玻璃碎片四處迸濺。
壓在上面的身體,明顯抖動了一下。
「嘉遇?」我掙扎著要爬起來
「別動!」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們要幹什麼?」我驚恐萬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別說話!」聲線壓得極低,卻異常鎮定。
我已經完全亂了方寸,聽話地閉上嘴。
他拖著我一點點挪到衣櫥後的死角處,這才湊在我耳邊說:「沒事兒,他們在試探虛實,不會輕易進來。」
果然,從隔壁房間又傳來幾聲異響,跟著是瓷器破碎的聲音,之後完全歸於沉寂。
不用他解釋,我已經明白,來的肯定不是警察。
隨後窗外汽車引擎的聲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瘮人的寂靜,只有遠處嘩嘩的海浪聲清晰可聞。
我的背緊貼在牆上,渾身瑟瑟發抖,耳朵里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聲。
我想去握他的手,觸到的卻是一塊冰涼的金屬。
借著窗簾fèng隙透進的月光,他異常熟練地把彈匣壓進手槍的彈艙口,打開保險,嘩啦一聲拉上槍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