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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邱偉看著我無奈地笑笑,「他過了海關,坐在咖啡廳里等著那人進來,過一會兒那人打電話,說自己被海關警察扣了,現在警察正在到處找他,讓他快點兒離開。嘉遇那時才二十二吧,還是一沒經什麼事兒的小孩兒,自小讓他媽寵得五穀不分,完全沒有人心險惡的概念,當時嚇得臉都白了,乖乖兒的上了飛機。等他徹底醒過味兒來,人已經在幾萬米高的天上了。」
我聽得完全詞窮,難怪他說,他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做過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回了北京,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死心眼兒的傻孩子還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錢。那人還挺硬氣,不管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錢被警察沒收了。讓他拿出罰沒單據吧,他又拿不出來。後來老爺子病重,幾個朋友只好先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回國,等他趕回去,老爺子卻已經沒了。唉,這事兒從此成了他心裡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給老爺子辦完後事,他媽求我們想法兒勸他吃飯,從老爺子過去他就沒進過一口東西。我們帶他出去,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他張嘴,才剛吃一口,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胃痙攣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
這個故事讓我不負重荷,我扶著額頭,心間似有無數縱橫的傷痕,從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偉亦沉默,這一刻我們之間好像只有紙菸燃燒的聲音。
「那個人和他吞下的錢呢?就這麼便宜他了?」過一會兒我狠狠地問。
邱偉揚起嘴角笑了:「趙玫,你什麼時候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剛才說七年前的舊識,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那麼說,這回被綁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綁架殺人是駭人的罪名,我在這一刻還是輕易原諒了他。人總是傾向幫親不幫理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只是恨他不該如此自私輕率,就算他心中沒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該為他的母親考慮一下。
「我送你回去。」 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回學校,好好做你的學生,別再摻乎這些事。」
我不肯走:「你還沒說完呢。」
他有點兒生氣地瞪著我:「你還想知道什麼?」
「那個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前些日子給嘉遇下的套兒,跟他有關嗎?為什麼最後讓他跑了,變成……未遂?」
邱偉用力抹著臉,露出不勝煩惱的樣子,「哎喲喂,以前我沒發現你腦子這麼清楚啊?」
「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說吧,都有什麼問題?」
「那個舊識,騙了嘉遇錢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幫的人,還是烏克蘭那邊的?」
「算是青田幫那邊兒的吧,不過也不全是。這個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錯,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半年前剛從那邊過來,正愁沒米下鍋呢,逢著青田幫想從烏克蘭黑幫那兒弄點兒好處,都瞄上了清關這塊肥肉,兩下里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們不幸成了磨心兒。」
中非這個詞很熟,我努力回想著,到底想起一件事來:「那回,就老錢被扣了做人質那回,就是他幹的?」
「沒錯,不過那回他沒出面。再後來的事兒,可就是和青田幫兩家聯手了。羅茜出頭調停,是想讓大家都退一步,以後相安無事,沒成想弄成了這麼個局面。這倆人的仇,別人既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可誰都沒有想到,嘉遇居然會出錢找烏克蘭黑幫做掉他。」
我抬起頭,一時沒有說話。就是那個驚心的夜晚之後,我在孫嘉遇的包里發現一支手槍。這一瞬間,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過的畫面,包括當晚他和老錢的異常表現,都在眼前鮮活起來。
忽然間我感覺渾身發冷,再也不願往深里細究。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象邱偉說的那樣,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繼續我的學生生涯。有他留給我的那筆錢,我盡可以忘掉這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說過,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卻已經來不及,就算前面是懸崖,我也只能閉著眼睛往下跳。
至於綁架後的經過,邱偉並沒有說太多,只是儘可能簡單描述了那驚悚的一幕。
烏克蘭黑幫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從孫嘉遇手裡拿到錢便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郊外的海灘。那裡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里,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但是臨到動手,不知為什麼孫嘉遇卻後悔了,跟烏克蘭黑幫的人商量,錢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烏克蘭黑幫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已經出手就絕不能再留活口。
雙方內訌的時候,附近恰好有輛警車經過,開車的人頓時心慌意亂,失手之下車撞到樹上,那人雖然手腳被縛,卻趁機掙脫控制,滾下車拼命大叫:救命!殺人了!
車上的人都只受了點兒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裡逃生的被綁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綁架者中他只認得孫嘉遇的臉。
說到這裡,邱偉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說這個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幹什麼?」
我低著頭不出聲,同樣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偉:「讓我見見他。」
「不行。」邱偉拒絕得極其乾脆,「除非你想讓他進監獄。」
他目前的處境,只能到處躲藏,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他們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論。
我忍不住抱緊雙臂,七月的夏日已經很熱了,身後卻有不知什麼地方吹來的冷風,令人遍體生寒。
第十章
我用軟弱的低語呼喚我的愛人,但在我的意識中又聚起陰鬱的幻想,我用我軟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尋覓。突然,在我滾燙的額頭,我感覺到你的眼淚、你的親吻和你的氣息。
-----------------------------------------------------------------普希金《康復》
我象遊魂一樣恍恍惚惚晃了幾天,便接到中國同學會的通知,說彭維維的父母已經拿到簽證,從國內趕到奧德薩處理女兒的後事。
彭維維火化以後,同學們在學校為她辦了一個小小的追思會。
會上我見到彭維維的父母。她媽媽還記得我高中時的模樣,拉著我的手放聲大哭,不停地問我:「好好一個人,怎麼說沒就沒了?閨女,你和我們家維維最好,知道她有什麼想不開的怎麼會走這條路呀?」
我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陪著她流淚。
維維的父親臉色鐵青坐在一邊,一直不肯說話,後來提醒妻子:「那個玩意兒呢?拿出來讓她認認。」
他這麼一說,維維媽立刻停了哭泣,從貼身衣兜里取出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裡。
我的眼神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著它,象盯著一枚定時炸彈。
玫瑰、金、銀三色的戒指,做工精緻而細膩,卡地亞永恆的「Love」標誌。
就是這枚戒指,曾在維維的中指上駐留過很長時間,伴隨她的舉手投足,吸引著人們的視線。
「阿姨,這是……」
維維媽又落下淚來:「維維去的時候,手裡就緊攥著它,掰都掰不開。閨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見過這個戒指嗎?是什麼人送給維維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緊手指,那個小東西就象塊烙鐵,滾燙地嵌進我的手心。
我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紅。維維,你臨走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緊緊握著它,象握緊最後一點破碎的希望?
「閨女?」
忽然間我感覺再也無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來跑了。
三天後彭維維的父母帶著她的骨灰返回中國。記得當年她曾對我說過一句玩笑話,她說如果她在這裡玩掉了底,讓我把她的骨灰帶回中國。
沒想到一語成讖。
那之後有半個多月的時間,我什麼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裡,太陽的影子靜悄悄地移動著位置,從東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著,雖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
有時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嚇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邊。
「維維,是不是你?你還恨他嗎?你還恨我嗎?」我在陽光下伸直手臂,望著牆上的人影喃喃自語。
影子不停顫動著,卻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我捂著臉倒在床上,眼淚順著手指fèng往下流,沾濕了枕頭,也沾濕了床單。
只有往家裡打電話的時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鮮活氣兒。所幸母親的病情並無惡化,我暫時放下一顆心。
手裡有限的一點錢,漸漸流失乾淨。我需要找個工作養活自己,再這麼下去,我離精神崩潰的日子不遠了。
孫嘉遇留下的那筆錢,我不想動。夜深人靜之時,我反覆地一筆筆描摹著他的簽名。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和他仍有一線聯繫。
我打算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這時候邱偉卻來找我。
他的臉色十分鄭重:「跟我走。」
我被驚嚇到,水杯幾乎脫手滑落,這些日子我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抹著濺落的水漬,結結巴巴地問:「又又又出什麼事?」
「他要離境了,就這幾天。」
我二話不說換上鞋跟他上車。
我們先在路邊一個電話亭停下,我看著邱偉撥通、掛斷、再撥通、再掛斷,連續三次以後才提起話筒,開始壓低聲音說話。
電話那邊就是孫嘉遇,我盡力壓抑著心中瘋狂的渴望,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然後我們先後換了三部不同的車,最後在一個樹林邊停下。邱偉把車子開進密林深處藏好,又帶著我步行了幾百米,才到達一個孤零零的海邊別墅。
「進去吧,他在裡面等你。」邱偉用鑰匙開了大門。
我一步邁進去,便聽到大門在身後砰然關閉,聲音在空蕩蕩的室內迴響,令人心顫。
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沒有開燈。乍從明亮的室外進來,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