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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孫嘉遇做的竟是這一行,一直以為他是進口批發商。
察覺到我的不悅,安德烈也不再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酒館古老的留聲機里放著懷舊的歌曲,一曲《山楂樹》,讓我想起爸媽,一時間有點難過。爸年輕的時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風琴,就是靠幾首蘇聯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媽追到手,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詳。
我搖晃著身體,跟著旋律輕輕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樹白花開滿枝頭, 哦,你可愛的山楂樹為何要發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樂的樣子,明顯鬆口氣,過一會兒問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裡是什麼意思?」
我舉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 很象May的發音,」他低頭想了想,試探著問,「五月?夏日?」
「錯了。給你個提示,你想想,五月里烏克蘭有什麼花開放?」
「鈴蘭?鳶尾?矢車jú?」他仰頭望著天花板,猜著猜著就開始胡說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體裡漸漸發散,我感覺到飄飄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對,再猜。」
「難道是玫瑰?」見我點頭,他伸出手撫摸我的面頰,帶著一點醉意,「美麗的名字,非常適合你。」
我有點兒不安,略略側身避開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執地撫著我的臉,「玫,能否允許我說愛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對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隨即明白我的意思,臉上分明有受傷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來侍者結帳,我搶著付了錢。
喝了酒不能再開車,我們在酒館門口分手,他沒有說送我,也沒有說再見,一個人默默走開,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這樣對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誼我也很遺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那晚之後,我喜歡窩在他坐過的地方,細細回憶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個細節。雖然知道他是令維維傷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馬路上人煙稀少,我皺著眉頭拉緊大衣,慢慢往回走。臉上不時感覺到冰涼,原來又下雪了,碩大的雪花從天空緩緩飄落,柔軟得令人難以置信。我抬起頭,鼻子不禁隱隱發酸,想家,也想北京。
奧德薩地處烏克蘭南部,因為喀爾巴阡山脈的阻擋,不會經受西伯利亞寒流的侵襲,沒有北京街頭凜冽的寒風,但有整整三個月的冰雪覆蓋期,一場大雪接一場大雪,直到來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這裡的冬天,觸目皆白,是讓人倍覺寂寞的冬季。
進入十二月,西方聖誕的氣氛一日濃似一日。說它是西方聖誕,因為烏克蘭以東正教徒居多,而東正教的聖誕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國的春節一樣,離放假還有半個多月的時間,學校的氣氛已經逐漸鬆弛。平常人滿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緊機會練琴,每天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自從萬聖節過後,彭維維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獨自在家裡孵了許久。很多次我從學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縮在客廳的沙發里,對著電視機發呆。電視裡有時候播著新聞,有時候播著綜藝節目,沒有聲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滅的藍光,映著她表情呆滯的臉龐。
直到最近兩個星期,她才象緩過神來,恢復了常態,又重新開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約會。候在樓下等著接她的座駕,從奔馳到保時捷,幾乎沒有哪天重過樣,簡直象世界名車秀。但是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輛黑色寶馬。
找個機會我小心地問維維:「後來孫嘉遇找過你嗎?」
她本來還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臉:「以後少在我跟前兒提這個人。」
我十分難堪,但也知道自個兒多管閒事,有點兒過分,即刻噤聲,並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和她提起任何與孫嘉遇有關的話題。
這天在學校,正和同學興致勃勃商議假期的去處,有女孩兒跑來告訴我,「親愛的,有位英俊紳士在門外等你。」
我以為是安德烈,從上次酒館分手,他有將近一個月沒和我聯繫了,於是披上大衣高高興興走出去。
在琴房的門口,背風處站著一個穿黑色長皮大衣的男人,門前路燈的光暈透過燈罩she下來,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燈一般籠罩著他,貼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寬肩細腰的V型身段。
我遲疑地放慢腳步,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個純樸的男孩,穿著舉止仍象大學男生。而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個風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腳步聲還是驚到了他,他轉過臉,側面線條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這人竟是孫嘉遇。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是意外,也有點小小的竊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來討債的,你沒忘記欠我什麼吧?」
在他面前,我輕而易舉就變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無影無蹤。維維的警告言猶在耳,但吃頓飯應該沒什麼吧?何況我確實欠著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後我還是乖乖地跟著他上了車。
他帶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樂部。葉卡琳娜二世時的古老建築,溫暖的帷幔和恰到好處的燈光,卻是源自洛可可風格的瑰麗細膩,陌生但讓人神往的布景。
我頓時退縮,磨蹭著不肯進去。
孫嘉遇奇怪:「你怎麼了?」
「這種地方我請不起你。」我如實回答。
「你請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磣我是吧?」
「沒有,我真的想謝謝你。」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進了大門。侍者笑容滿面迎上來,這回我學了乖,解開大衣紐扣,由著侍者幫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進衣帽間。
旁邊桌的人走過來招呼,象是孫嘉遇的熟人。「馬克,好久不見。」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喲,傍尖兒又換了?你丫的怎麼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媽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毀我是不是?」他有些掛不住,一臉窘態。
我只能轉過頭,假裝欣賞牆上的裝飾畫。
菜上來了,大概是為了掩飾尷尬,孫嘉遇自己不怎麼動,卻不停地勸我,「嘗嘗這個,烏克蘭的特色菜,味道怎麼樣?」
「嗯,挺好,不過原料是什麼?」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廬卜提斯』。」他捲起舌頭髮出一個奇怪的音節。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語專業出身吧?」
「不是,咱自學成才成嗎?在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趕上八年抗戰了。」
我停下刀叉,吃驚地看著他,「你在這兒呆了七年?這個地方?」
「啊,怎麼了?」他點起一根煙,人在煙霧後笑,「別只顧發呆,吃菜吃菜,再來點魚子醬?」
我連連搖頭,「不不不不……」簡直象生吃魚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難忘。別的不說,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適和貧乏,在這裡堅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來的時候,孫嘉遇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於是我看到了時尚雜誌中見過無數遍的標誌,那兩個著名的大寫字母:CD。掀開盒蓋,裡面是六個形態各異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種適合你,都試試得了。」他說。
「我從來不用香水。」摸索著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還回去又捨不得,心裡矛盾萬分。
「女孩兒哪兒能不用香水?」他隔著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寶貝兒,你得學會讓某種香氛成為你的特徵。」
這句話讓我動了心,維維似乎也說過同樣的話。伊人已去,余香猶在,若有若無間沁人心脾,會讓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猶豫半天我還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頓晚餐的代價,我還不知道是什麼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事兒啊?」他不耐煩,抓過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進去。
這時候再拿腔作態就顯得過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謝了。」
出門他就勢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著,臉上有點發燙。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指腹和虎口處卻有一層薄薄的硬繭。
我用手指撓撓他手心的繭子,「這什麼?勞動人民的手,噯?」
他看著我做了個驚異的表情,兩條眉毛一上一下倒懸著成了八點二十,「我爸是時傳祥,你不知道?」
「時……時什麼?」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難免一臉迷糊。
他跺跺腳長嘆一聲:「代溝啊,我怎麼就給忘了?來,幫你掃掃盲,時傳祥,一九七五年全國勞動模範,對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他的職業是掏糞工人,哎,你不會連什麼是掏糞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著他走千家串萬戶……」
「去你的!」聽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開他的手,自顧自往前走。
「哎,別生氣啊!」 他追上來,嬉皮笑臉地攬住我的肩膀,「我說實話, 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見兩個七八歲的洋童跑過來,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買後視鏡嗎?五十美金一個。」
一個孩子揚起小手,舉著一隻後視鏡給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邊擺手一邊取出鑰匙為我開了車門。
「買吧,先生,便宜,不買你會後悔的。」 兩個孩子依舊纏著他。
「走開!」他板起臉,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縮了一下,鬆開手向周圍看看。他趁機推開兩個孩子坐進來,關門點火鬆手剎,猶自恨恨地說,「你不知道,這些小孩兒特別討厭……」他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說,這他媽的叫什麼事兒啊?」
我湊過去看一眼,噗哧一聲笑出來,原來車兩旁的後視鏡已經一個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開車門,換了俄語大叫:「你們兩個,給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