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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32:11 作者: 舒儀/下午茶
醒來的時候,觸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覺兩小時以上的人都會說的話:「我怎麼會在這兒?」
彭維維捏捏我的臉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幫火併了,居然沒被滅口,現在還能耳聰目明四肢健全!」
我皺起眉頭,正式表示反感。
彭維維是我在音樂附中的同學,那時我主修鋼琴,她主修聲樂。原來挺秀氣文雅的一個女孩,來烏克蘭不到一年,就變得滿嘴粗話。
但是,等等,黑幫火併?霎時間記憶全部回來了,我看著她,慢慢蜷起身體,無法自控地放聲大哭,「媽……媽……」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沒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應就是找我媽。
「醫生!醫生!」維維抱著我手足無措,大聲呼喝著護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陣冰涼,一陣刺痛,我漸漸哭不出聲,開始斷斷續續地抽噎,後來就睡著了,大概是鎮靜劑的功效。
幾天之後,當地報紙登出了現場的大幅照片。原來不僅是我,奧德薩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場百年難遇的火爆場面。事發當天,幾十輛警車如臨大敵,將整棟樓圍得水泄不通,無數的媒體雲集在中國市場附近,興奮得象打了雞血。畢竟奧德薩市民風淳樸,多少年沒有遭遇過類似的惡性案件。
警方初步懷疑是兩派黑幫的仇殺,但比較諷刺的是,半個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層建築里過完粗篩過細篩,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卻沒有抓到一個真正的嫌疑犯。最後只好帶走了十幾名疑似現場目擊人。
據說我和另一名中國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現場的兩名目擊證人。這樣倒是可以理解了,為什麼奧市警局會對我緊追不捨。而我記憶出現斷層的時間,顯然錯過了最熱鬧、最富歷史性和戲劇性的時刻。
把現場的情況講給維維聽,她歪頭想了很久才回答,那個男人對我的叮囑應該是好意,假如我不對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幫扯上恩仇,後面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那幾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著那個男人的聲音,好奇地猜測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周後出院,又在家裡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學的琴譜和書本,忽然想起簽證的事,心裡不由得略略一沉。因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個在惡夢裡會反覆出現的地方。
從警局移民辦公室出來,我的心情沮喪得難以形容。一路踢著滿地金黃的落葉,只想大喊兩聲以散去心中的鬱悶。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無意的疏忽,竟然會造成如此致命的後果。
三年前我畢業於首都那所著名的音樂附中,專業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因為貪吃了一碗麻辣燙,連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課考試自然一塌糊塗,與自小夢寐以求的中央音樂學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願服從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從此成為父母眼中的無業游民和問題少年。吃了半年閒飯之後,同學介紹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大堂演奏鋼琴,收入勉強夠養活自己。
這麼著晃了兩年,我徹底厭倦了替別人的衣香鬢影作活動布景的生活。我的終極夢想,是能夠進入法國或奧地利的藝術學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設計院的普通工程師,家境不過小康,高額的學費和居高不下的拒簽率,都令人望而卻步。
直到彭維維從烏克蘭發來一封郵件,把奧德薩吹得天花亂墜,再加上留學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終於動了心,靠著父母有限的積蓄,於三個月前持短期臨時簽證入境,成為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預科學生。
出發前我趴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奧德薩的位置。對於烏克蘭,我只知道,藍眼睛的保爾柯察金,是烏克蘭人,二戰時蘇聯紅軍的元帥朱可夫,也是烏克蘭人。
奧德薩市位於烏克蘭南部,濱臨黑海,曾是前蘇聯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於古希臘,從這裡,可以乘船到達羅馬尼亞、法國、希臘、義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街市流行語卻是俄語。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則是烏克蘭最古老的音樂高等教育學府之一,也是歐洲音樂學院協會成員。我希望這只是一條折衷之路,兩三年後能夠拿這段求學經歷當作跳板,得到其他歐盟國家的簽證。
但這個夢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員打擊至粉碎。他懶洋洋地告訴我,由於簽證申請材料的居住地址與現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續簽,必須由學校出具學生公寓的居住證明。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搬離公寓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法律規定,你必須提供和簽證地址一致的居住證明。」
「這是什麼白痴規定?」我很納悶,難道在烏國居住十年,為了續簽還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操你大爺!氣急敗壞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脫口而出,反正他也聽不懂。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僚作風,果然和國內如出一轍。
他則面無表情地攤開手,一本正經地說:「否則,你只能回到你來的國家去。」
我恨得想越過桌子掐死他,此刻距離我簽證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學生公寓如今人滿為患,哪兒會有空位給我留著?
可是不如期續簽的後果,他也說得很清楚,從此我將成為非法移民,即「黑人」。從黑人變回合法移民,視乎個人的運氣,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費的時間和金錢,不比重新辦份申請省時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學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個下午,卻毫無收穫,只好無精打采地沿著海濱林蔭道溜達回去。
夢遊一樣在路上晃著,我開始認真考慮後事,如果得不到續簽,接下去該怎麼辦。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想得出神,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刺里忽然衝出一輛轎跑車,等我意識到危險,早已躲避不及,大腦剎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剎車聲里,那輛跑車的前臉,緊貼著我的左側身體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間,手指頭都忘了如何移動。
那司機可能同樣被嚇傻了,好半天才拍開車門,氣沖衝下來,手指幾乎點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語大聲質問:「你!怎麼回事?」
我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漂亮而囂張的臉,中國男人的臉。
忍了一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揚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過去,用中文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撞了人還這麼牛逼,你誰呀你!有輛寶馬你了不起嗎?有本事你回中國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爺,算什麼東西!」
那人顯然被我潑婦似的發作給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躲避著包中四散的雜物,也換了中文回應,「喲嗬,挺秀氣一小姑娘,怎麼這麼潑呀?走道不看路,你還有理了你!哎喲,還打人,你信不信我還手?」
我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潑賴進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臉前,「行啊,你現在就還,不還手你是孫子!」
他盯著我,臉上划過一絲奇異的表情,仿佛是驚訝,接著是恍然,然後笑了起來,「成,算你厲害,今兒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帶被他攥在手裡,我用力抽了兩下,但紋絲不動,我狠狠瞪著他,他卻笑眯眯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逡巡。
另一側車門打開,一身材惹火的當地妞兒扭下車,裊裊婷婷地倚在車門上叫他:「馬克,上車來。」聲音嬌媚得滴得下蜜水來。
奧德薩十月中旬的氣溫,已經相當低了,她還穿著抹胸和豹皮短裙,細腰長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風裡。也不怕凍死,我撇撇嘴。
這種裝扮的女孩子,在奧德薩街頭隨處可見。都有著驚人的美貌,十六七歲就開始出道,目標人群是僑居奧德薩的中國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樣的年紀,洋妞最美麗的時候,牛奶一樣的肌膚,花瓣一樣的嘴唇,恍如拉斐爾筆下的花季少女,卻出賣得異常廉價,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陣里的中國商人,早已是樂不思蜀,他們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隊」。「大清」,當然指代中國,「炮隊」兩字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在街道上開車橫衝直撞,卡奇諾賭場一擲千金,說起話來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聽到女伴的聲音,那人對我笑笑,鬆開手走過去,摟著那小妞兒的腰,貼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便大聲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聲不響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著滿地亂滾的東西。酸痛卻從心底深處直泛上來,眼前頓時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父母,放棄北京溫暖舒適的家,來這個破地方到處為難,還要被這樣的人渣欺負。
眼淚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帶點賭氣,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說:大不了回家,有什麼可哭的,趙玫你可真沒用!
「哎,原來你叫趙玫。」一雙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這聲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鐫刻記憶深處。我抬起頭,順著牛仔褲、麂皮夾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裡正捏著我的護照,津津有味地翻看著。
我一把奪過來塞進背包,站起來就走。不可能,我在心裡嘀咕,不過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個聲音多麼溫和,它的主人怎麼會如此淺薄庸俗?
「嘿,嘿,我說,」他追在後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沒有打殘我,甩手就走,將來醫藥費算誰的?」
「你去死吧!」我回頭惡狠狠地說。
長這麼大,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恃靚行兇的繡花枕頭。我抱著書包飛跑,這一刻覺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雖大卻無我容身之處。眼淚再不受控制,嘩嘩地往下落,我就這麼著一路哭進了家門。
回到和彭維維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盡,一頭倒在床上。
彭維維一向約會奇多,很少在家裡呆著,今天卻出乎意料沒有出去,聽到動靜,她糊著一臉面膜過來看我。
「趙玫,你怎麼了?」
我拉過被子蒙上頭,「別煩我!」
「你又犯什麼牛脾氣?來,跟我說說……」她爬到床上扒開被子,用力扳過我的臉。
我被她揉搓得難過,只好一五一十如實交待。
「嗨,就這麼點破事兒,你愁成這樣?」聽完我的遭遇,她頗不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