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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3:11:51 作者: 哀藍
「不了,蓮房,不了。」燕徽音露出微笑來。「我已經活得夠久了,我累啦。」
尾音輕飄飄的,仿佛他已然非塵世中人。賀蓮房驀地感覺一陣心酸,她的眼眶發熱,心知燕徽音是早已失去活下去的希望了。
「明知自己要死,又何必再去爭那朝夕呢?」燕徽音低低地笑,這笑聲里又夾雜著咳聲,一時間,賀蓮房只覺得心底難受的要命。「蓮房,我有些事,未曾與你說過,我懇請你諒解我。不說,並非因為我不把你當做朋友,而是因為我……我說不出口。蓮房,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否願意再答應我?在我死的時候,你陪著我,可好?」
他抬起黑漆漆的眼睛望著她,有那麼一瞬間,他的眼神像是一個迷路的稚童,濕漉漉的,帶著不安與膽怯:「蓮生不理我啦,他不會再來見我了,你陪著我,叫我不要一個人孤零零的死去,你說好不好?」
「……你我有緣,我不會棄你於不顧的。」
燕徽音的笑容突然明亮起來,可這種明亮讓賀蓮房心酸不已。
「對了,我這裡……咳咳、咳咳……」他一邊劇烈咳嗽,一邊自手邊取出一本帳冊來。「這裡,是我標識的,這陣子糧食布匹等物需求的進帳,不僅是燕家的,咳咳,還有咳咳……還有其他商家,我想,對你可能會有用處。」
「你的身體都這樣了,怎麼還——」
「總是讓你幫我,對你的事情,我卻沒能起到作用,我心中有愧。反正我也要死了,便在死前,能為你做點什麼,也是好的。」燕徽音笑吟吟地望著她。「我這一生,也有個朋友,能陪我走完最後一程,我已心滿意足了。」
賀蓮房看著他,眼裡透出無盡的憐惜。她張了張嘴,半晌,卻沒能說出什麼。
能撐這麼久,與她說這些話,燕徽音已用盡了所有精力。賀蓮房喚來了青奴伺候,燕徽音很快就陷入沉沉夢鄉,賀蓮房看著他沉睡的面容,心底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將燕徽音視為朋友,可朋友之間,有些事情也需要彼此保留。燕徽音心底壓了太多太多的負擔,是這些負擔將他徹底壓垮的。他今日便是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了。心力交瘁,孤單冷清,無親無故,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一直活下去?
她有疼愛她的長輩,寵愛她的兄長,尊敬她的弟妹,以及深愛她的丈夫……可以說,賀蓮房的人生已經圓滿了,只要能夠徹底保住賀藍兩家,她這一生就都不會再有遺憾。
而燕徽音,什麼都沒有。即使坐擁天下財富,他也仍然是這世上最寂寞的人。
他的親人早早離開了他,唯一的姐姐,也下落不明,屍骨無存,留在他身邊的愛人,心卻不在。
賀蓮房閉上眼睛,輕輕舒了口氣。她只見過蓮生一面,可就那一面看來,蓮生不似對燕徽音毫無感情。那麼,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那個天真的男子不肯見他呢?青奴說,蓮生心底想著另外一個人,難道就是指那位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燕家小姐?可燕家小姐早就失蹤十幾年了,莫非蓮生到現在才知道不成?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如果不是這樣,還能是什麼原因導致如今的情況呢?賀蓮房想不出來,她靜靜地望了一眼已經陷入沉睡的燕徽音,青奴將被子掖好,便守在了床邊,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燕徽音的呼吸非常輕,如果不是他的胸膛還在微微起伏,賀蓮房真要以為床上躺著的,已然是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奴婢不敢閉眼。」青奴放低了聲音說,她仍然帶著哭腔,淚花在眼底打轉,但她倔強的不許它們掉下來:「奴婢怕一閉眼,公子便再也不會醒來了。每當聽不見公子的呼吸,奴婢便會將他喚醒,奴婢真怕……那一天來得太快。」
賀蓮房望著她。
「公子他……一生孤苦無依,老爺夫人去得早,他僅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個燕家,早年便耗盡了心血,後來蓮生出現,他連笑都不會笑了。蓮生陪在他身邊,卻沒能給他絲毫幸福快樂。」青奴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她語氣清淡,自顧自地往下說,似乎並不在意賀蓮房聽沒聽。「奴婢曾經出府,見過民間那些窮苦百姓。奴婢想,公子有什麼不快活的呢?他有那麼多的銀子,他富可敵國,就連皇家,都要對他忌憚一二,這樣的人物……想要什麼得不到?!可奴婢瞧見,那碼頭上每日只有十二文工錢的挑夫,滿身泥濘的回到家中,他的妻子,為他端來一碗熱水,他的孩子,抱著他的腿喊爹,甚至他家中養的黃狗,都圍在他身邊。」
「然後奴婢就明白了,有些東西,公子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得到。」青奴溫柔地注視著沉睡中的燕徽音。「王妃,您瞧,我家公子生得多俊吶!便是比起青王殿下,也是不遑多讓的。」
「可他不快活。他這輩子,都沒幾天快活日子。」
「現在他就要走了,他走了,燕家怎麼辦,奴婢……又該怎麼辦呢?若是沒了公子,奴婢活著,又有什麼意義?」青奴似是在自問。
「他……讓我照顧蓮生,也叫我為你尋戶好人家,讓你下半輩子有個依靠。」賀蓮房輕聲說。「他說,他死了,你也就不必再為他如此擔憂,也就可以放心去過自己的安生日子了。」
青奴的眼淚止不住地朝下掉,「公子仍然想著蓮生,他這輩子都忘不掉蓮生!蓮生蓮生蓮生……他心中,就只有那個看都不看他一眼的蓮生。奴婢又能說什麼好呢?公子他是個死心眼的,蓮生不過是個小倌兒,可這些年來,公子將他當成珍寶般護著、供著……可他換回了什麼?蓮生永遠都不會感激他,喜歡他,蓮生心裡,永遠都想著另外那個人。奴婢在蓮生院子外頭跪了七天七夜,他都不肯出來見公子。公子已經連路都走不了了,可是這麼多年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呀!他甚至都不曾讓蓮生知道他已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