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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那座燈火輝煌中酒家一點點黯滅了,白色計程車從街角拐出來,駛過樹影斑駁的馬路。
月光皎潔人群熙攘,馬路與暗處潺潺流動的小河並行,月光下熱帶植物的扇葉婆娑搖曳,黑黝黝用竹林下一道矮牆像一道凝固的波浪滾向黑色之中。
商店櫥窗明晃晃象條鏡廊,人群流過絡繹不絕如來同繽紛的魚游在水族館的玻璃環廳內。
我看到一條條或明或暗的街上的一排排樹木,霓虹燈在樹葉間紅綠閃爍,一個個圓形或方形的廣場上的以群和雕塑。
計程車在一條昏暗僻靜的街上停下來,停在那座灰白色的旅館大樓門廳前。我和凌瑜走下來,計程車開走了,凌瑜站在那兒仰頭看著旅館樓上窗戶透出來的燈映在她眸子裡帶著笑意:「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這地方不錯吧?」我笑著說,「上去吧,這兒的房間很高級。」
旅館走廊亮著一盞盞燈,一道昏黃的光線。
旅館各個房間裡都螢光閃閃地播著電視節目,人物對白聲和畫面的音響在走廊里瓮聲瓮氣地迴蕩:大群人吶喊廝殺,坦克履帶軋軋作響,衝鋒鎗在點she,火箭炮在齊放,雄壯的交響樂,高昂的男聲齊唱,強擊機尖嘯著掠過伴隨著隆隆炮聲。
我的胃疼沉甸甸的像漲滿尿的膀胱一陣陣往上涌,嘴裡有一般甜甜的發酵味。
房間裡漆黑,月光灑進窗戶像一幅掛著的銀幕,人影晃動演著皮影戲,一張cháo濕的嘴對著我的臉呼出熱氣。我聞到一般濃烈的「紫羅蘭」香水味象春天動物園獸籠中瀰漫的麝香味既難聞又迷醉。
她從空中慢慢下降象兒童叉著腿從滑梯上溜下來,愜意感如同漣漪在我身上一圈圈散開。
我手心抓著大把豐厚結實顫動的肉是那樣真實不容置疑。
隔壁房間有人在撥電話,我聽到號碼盤一圈圈轉動的噠噠聲,沒人說話只有號碼盤斷斷續續一遍周而復始地噠噠響。
窗簾飄拂,月光似霜,她在喃喃自語:「我愛你我愛你。」
縈迴不去,感覺溫暖皮膚光滑鬢髮擦腮人陷沉迷床簧吱呀槳乃,她的體態如駿馬般地雄健高高聳起。
我身體的底蘊被觸動被激活猶如一線波濤從天外遠遠奔來愈來愈清晰愈來愈浩蕩萬蹄紛沓。
房間裡有個聲音重複著一句話,像是我對她說又像是她對我說愈來聲愈大,仿佛一張巨大的臉對著麥克風正念著。唱針不走了唱盤在原位一圈圈地空轉:我愛你我愛你。
浴盆底的塞子猛地撥出,一池熱水流散開來漫淌在瓷磚地上,光溜溜輕汨汨白亮透明,腳底板熱乎乎的,風吹來一陣陣涼意。
半夜,月光把室內照得明澈一片,窗外繁星璀燦如琉璃分布倒懸,家具什物影影綽綽,我身邊臥著一具白羊般的軀體就像在野外露宿雖眠猶醒。
我好像剛剛入睡就響起了電話,鈴聲如在遠處的一個空房間裡有節奏地響一陣歇一陣始終沒有人接。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車行駛,路邊有人走動,白霧繚繞在街邊綠地的熱帶植物叢間,樹葉滴著水片片閃閃發亮,一束陽光穿霧而瀉,膨脹騰挪,形似芒散,白霧消褪,水氣蒸發,樓廈街道露出面目,行人車輛也個個清晰。我看到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的幾乎停滯不流的河,一路掩蔽在茂密低垂的法國梧桐大如團扇的葉片下,我沿著河邊長滿斑駁育苔的便道,滿臉微笑走向一個迎面漫步而來的姑娘。那個姑娘臉若團扇溫柔恬靜肩挎一個銀灰色合成革柔軟女包在綠蔭下穿著一件索花圓點連衣裙楚楚動人。在波浪般起伏跳躍的矮牆上洞開的一個心形窗旁我攔住了那個姑娘,微笑著說:「我好像哪兒見過你。」
姑娘純潔地凝視著我,一語不發。
我微笑著:「雖然我昨天才到這個城市,可我好像已經在這兒遇見過你很多次了。我們好像都經常來到這裡散步,這是什麼地方?我們從前相見又是在什麼時候?你不記得我嗎?」
姑娘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們是不相干的人還是彼此有緣份的人?為什麼我們總是相遇又從不說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像這周圍其他人一樣?」
姑娘像滴露珠一樣,清新透亮,仿佛隨時要從樹葉上滾落,融化在滑溜的青苔地上。
「我要記住你。」我溫和地對姑娘說,「告訴我,你叫什麼?從哪裡來?到何處去?家使哪裡?是於什麼的?——你跟我說說話呀?」
「告訴你也沒有用。」姑娘輕輕說,「你將來也會忘的。」
「我們是在夢裡對嗎?」我微笑著說,「我們是在一個夢裡。你是誰?怎麼會走進我的夢裡?你真有其人麼?」
「我也想新產品你是誰,怎麼會走進我的夢裡?」姑娘飛紅著臉笑著說。
「我叫方言,是個壞人,住在北方一個很遠的城市。」
「我叫凌瑜,是個好人。」
「不管好人壞人,既然是在夢裡,是好是壞都無所謂。」我挽起姑娘的手,沿著長長的波形矮牆往前走。「也不必害怕,怕壞不欺負好人,反正將來夢一醒,我們都還躺在相隔千里的家中的床上,都會忘記的;至多是做了個惡夢,在夢裡哭泣傷心,醒來就會發現一切都沒發生,夢中的遭遇和我們毫不相干。」
「為什麼你不帶著我做一個美夢呢?在夢裡不全可以由我們倆作主?」
「就依你。」我哈哈笑瞅著姑娘。「讓我們努力做個美夢。」
「就我們倆,我們不讓別人走進我們夢裡。」
「不讓。」我保證說,「我們有權支配我們的夢。」
第一天
那是個多邊形的大廣場,四周環列矗立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新舊不一、式樣各異、尖頂方頂、簇簇層疊,有的高聳人云,有的橫豆長街。通體一排排自下而上的玻璃窗在陽光下象無數隻排列有序曲眼睛兆四面八方注視著廣場。廣場一端是一座時似足球場看台的觀禮台,一排排欄杆一道道水泥階梯。每逢重大節日當地黨政軍要人就會像合唱隊員一樣一層層梯次站在上面檢閱一場袖珍的閱兵式和群眾遊行並發表重要講話和號召。此刻那上面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年輕的母親帶著蹣跚學步的孩子爬上爬下時廣場上還有一根旗杆,每逢重大節日和重要人物逝世那上面會有一面國旗或飄揚或半垂。此刻旗杆也是光禿禿的。旗杆遙遙相對處有一座新修的大型噴水池。每逢重大節日就會萬泉噴涌,五光十色、音樂陣陣。此刻也是乾涸,落滿冰激凌、汽水的包裝盒瓶紙。我看到方言和他的朋友們坐在圓形的彩色水砂石池邊一人含著一塊糖,吮著一根煙,兩腿垂盪著,剪著小平頭穿著肥大的軍褲那樣年輕,像一群逃學的中學生。成年莊重的人們帶著孩子在他們周圍走來走去,不時彎下腰來襯著某一幢高大建築物拍上一張照片。成群結隊的計程車在廣場兩旁的林蔭道上飛馳,停在那些富麗堂皇的賓館、酒家。寫字樓門,又飛馳地駛開。在廣場另一端開闊的視野內匯成流,源源駛過一座龐大有彎形鋼樑吊臂的黑色鐵橋,駛向橋對面密密麻麻的街區。橋下一條寬闊的江緩緩流過,黃水滾滾不時駛過一條汽艇、拖輪、駁船、汽笛聲在江上沉悶響起遠遠傳到廣場十分微弱。
廣場上陽光和照,暖風薰人,走動著的人群的輕薄衣衫袂裾飄飄。方言和他的朋友們迎著陽光眯fèng著眼,滿面笑容。
「我喜歡這兒。」方言看著廣場四周的景致愉快地說,「我喜歡陽光充足的南方城市。
我喜歡看氣派華麗的房子和漂亮講究的人。「
「我們要住最高級的房間吃最好的東西,我來之前就發誓,要把這兒所有的山珍海昧都吃個遍。」許遜說,「咱們也奢侈一下。」
「該咱們奢奢了。」汪若海說,「咱們賣了那麼多年命,該過過好日子享享福了。」
「瞧你們幾個那鄉下佬樣兒。」高洋笑著瞅著他這些剛從部隊復員的朋友。「你們也配在這兒奢?」
「哥們兒有錢。」方言笑著說,「哥們兒的復員費全帶來了,好幾百,咱們現在也可一擲千金了。」
「千金頂個屁!好幾百管個蛋!你那幾年當兵領的賞錢還不夠一頓吃的。就你們還想吃遍這兒?把你們零賣了也不夠。
我和高晉先到這兒時,悠著花悠著花三天之後也只吃炒粉了。
我比你們兵齡還長,拿的復員費還多。在這兒你要聯合會趁錢,要麼你就得忍著。「
「咳,咱們又不長住,玩幾天錢花光就走。」
「那你現在就得走,你那點錢也就夠來迴路費,再住上一夜兩夜,這你還得悠著。真正奢的地方也不能去,也就是吃吃堡仔飯吧。」
「咱們憑什麼忍呀?對不對?」許遜瞪圓眼睛說「咱們誰呀?從來都是人一個,咱們吃肉別人喝湯現在也不能掉個過。」
「我還不信了。」汪若海嚷著說,「這麼好的地方楞沒咱們什麼事。到底誰是國家的主人?我調兵平了這地方。」
「你丫牛×什麼呀?」高晉笑著說,「你最多也就把你原來手下的那班報兵調來,總共三人。你要真橫,你還不如坐這兒原來倒電子表,那也比你調一個軍來管用。」
「我能幹那事?打死我也不干,咱不能跌份兒。那是人幹的嗎?咱是當海軍司令培養的。」
「對,咱不能跟他們一般見識,讓他們丫掙去,掙足了咱給他們來個一打三反全沒收嘍。」方言,「咱要錢幹嗎?沒錢咱過的也不比有錢的差,也不看這是在哪兒,誰的天下?資本主義成了。」
「那你們就忍著吧,等著國家替你們出氣。」
「甭哩他們。」高洋對高晉說,「這幾個人還沒從夢裡醒過來呢,在這兒過幾天他們准變,要錢幹嗎?用處大了。不知道錢有用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生下來就有錢的,一種是還沒嘗過會花錢的滋味的。裝他媽什麼精神貴族!中國有什麼貴族?一水的是三十年前的放牛娃翻身,國庫封了你他媽得要飯去。」
這時,廣場一側的一幢樓房著了火,火苗從樓頂窗戶冒出來,鮮紅地舔蝕著光亮的鋁合金窗框在米色的大樓外壁躥升,火舌到處,一片焦黑,玻璃和金屬在火焰中融軟灼熱地流淌,下面的一層窗戶也燃燒起來。半幢大樓熊熊燃燒,火苗沖透樓頂在陽光晴朗的天空下鮮紅地伸縮飄抖,股股黑煙沖天而起,滾滾慢延在一望無垠的藍天。救火車拉著悽厲的警笛從廣場的各個街口開出,飛快地駛向著火的樓房。
「我頂煩那種一無資本又裝得特高貴特上流蓋的男女,這個時代的任務就是埋葬這種人讓他們於世而絕。」高洋惡狠狠地說,「他們的下場可能還不如蔽清的遺老少,他們每個人家裡都沒有可典當的金寶物,全公家發的粗笨木器。」
高聳的樓房象一隻巨大的松明火把在燃燒,火苗的明媚陽光下鮮紅無比。人群在樓房下聚集起來,消防車豎起高高的雲梯的幾條銀亮的水龍從不同方向向樓頂she去,消防隊員的頭盔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水花四濺,晶瑩萬點,火焰上衝去燃成熊熊的一片示威地高高燒著肆虐著,天空黑紅翻滾的四周樓頂廈尖安詳地沐浴在迷濛的陽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