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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眾人樂得人仰馬翻,一個赤腳穿涼鞋扛著扁擔的鄉下小伙子走過來,眾人瞧著他,許遜問高洋:「這怎麼樣?」
「這不怎麼樣。」高洋說。「比咱們還慘。」
「這你就臭了,現在老帽都有錢。」許遜說,「別看人家臉上那泥還沒搓淨,炕席底下一沓一沓的票子。」
「那咱把喬喬發給他了。」高洋回頭沖喬喬一揮手,「你讓老帽躁躪幾天,然後給他鍋里下點耗子藥,老帽的家產就全是你的了。」
「滾你的吧。」喬喬咬著瓜子吸著仁兒說,「你怎麼不讓你們夏紅去給老帽下藥?」
高洋笑著瞅了眼一旁坐著的夏紅,「夏紅不行,老帽不喜歡,老帽喜歡敦實的,那娶媳婦送財禮都得先上秤稱好了斤數,按斤兩付錢。」
「那你去吧,你足斤足兩。」
「不知你怕什麼?瞧不起農民兄弟?老帽也是人,有什麼呀,大不了跟馮兄去越南一樣、逛一圈誰也沒打著囫圇著回來了,人也是三等功臣,說起來也有的說。」
大家都看著一直坐在一邊沒吭聲的馮小剛笑。馮小剛也笑。馮小剛也笑,笑得有點尷尬:
「你們真沒勁,說著說著又說到我身上來了。」
「馮兄,」高洋走過去坐下對馮小剛說,「我要是你,我在越南就找一沒人的地方給自個一槍,假裝是在戰鬥中犧牲,那回來你就不止是個三等功,授你個光榮稱號也沒準。也用不著受這些小人的擠兌,好像你去越南也是動嘴不動手。」
「就跟你是個動手的廣似的。」靠著檳榔樹坐在另一邊的劉炎露出頭說,「我看你們熱熱鬧鬧說了半天,人也一撥撥過去不少,都安然無恙。」
「你說咱真要在這兒設一卡子,來一個害一個,別人會怎麼想?」
「別人會以為國軍的傘兵空投在這兒了。」馮小剛說。
我和百姍打著一把陽傘從熙熙攘攘的街里有說有笑地走出來,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涼篷的白色冰車,行人磨肩接踵地走在街兩旁陰涼的樓底便道上。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坐在街角一個小門臉的簡陋冰室里,吃著不帶任何點綴的普通冰激凌,看著門外街口南來北往的男男女女指手面腳。
「要是這會兒我手裡有一支五六式衝鋒鎗,端著衝到街上『噠噠』掃個扇面,街上的人會怎麼樣?」高洋比劃著名問馮小剛。
「踩死的會比你打死的多。」馮小剛說。
「要是咱哥幾個一人手裡有一支呢?」
「那這城市咱們就軍管了,直接衝進市府改公社了,咱們成立一個革命委員會,輪流執政。」
「我不用執政。」許遜插話說,「就派我去領導文藝界就行了。」
「我接管外貿和旅遊。」汪若海說,「以後你們到我的飯店吃飯一律按價倒找錢。」
「高晉把公安、稅收、海關抓起來,方言可以讓他去管計劃生育和愛國衛生運動。」
「所有的銀行,企業一律沒收。」高晉說,「小商小販也全部課以重金罰款。」
「北伐嗎?」高洋問。
「不不,還北伐幹嗎?」高晉說,「咱獨立了,中央政府要不干,咱就區詹自治。女士們可以作為咱們的代表派駐中央政府。」
「多損,把咱們往虎口裡送。他們要當政,咱們就得倒霉。」
喬喬笑著說。「肥缺我們不中,安排個婦聯、工會之類的群眾團體總行吧?」
「不行,你們太了解我們底細了,哪能留著你們,得滅口。」
高洋說,「他們我也得一個個收拾,一個不能留。我上台得殺人是不是,高晉?所有社會賢達、遺老遺少統統槍決。」
「不能立刻槍決。」高晉說,「應該作為人質扣押起來,哪方面出了亂子就將哪方面的頭兒示眾槍決,希特勒的路子。」
「對,咱不能犯巴黎公社的錯誤,要用鐵腕,鞏固政權就得這樣。焚書坑儒算什麼?我們殺就殺他個血流成河。」高洋笑著對大家說,「你們要想在新社會裡活下去,這會兒就得對我好點,譬如這會兒誰有錢請我好好吃一頓。否則我上台後可不念舊情,就算你們跪下來求我,我起碼也得把你們送進集中營。」
「那我們哥幾個就聯合起來把你們哥倆殺了。」許遜笑著說,「那會兒我們也都是各路諸侯,手下都有人。」
「那我們就發動『文化大革命』。」高晉說「把你們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萬隻腳。」
大家笑,樂不可支,夏紅光顧笑沒留神抬肘把一個碟子碰到地上打碎了。高洋對聞聲走過來的服務員連忙說:「我們賠我們賠,一起記在帳上。」他掏了錢付了帳單把癟癟的錢包塞回腰裡,笑著搖頭嘆道:「英雄潦倒英雄潦倒。」
「咱趁丫潦倒先治丫的。」許遜對大伙兒說,「反正丫得好兒也沒咱們的好。」
說著他扭起高洋一隻胳膊,高洋和他扭成一團。
坐在一邊的劉炎看了眼馮小剛,兩人相視無奈一笑。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涼篷的白色冰車。
我和百柵打著陽傘眾熙熙攘攝的街口走過,我的朋友們從冰室出來,站在陽光中向我起鬨又笑又嚷。我和百姍眾陽傘下露出笑臉,向他們招招手,繼續往前走。行人摩肩接踵地走在陰涼的樓底便道上,到處停著支著涼篷的白色冰車,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
第四天,第三天……
嘈雜寬闊的機場大廳里,人群在走動,推著皮箱的行李車穿行在人群中,女播員低沉柔和的聲音在天花板下迴蕩,有人以服務台邊打電話,有人站成一圈微笑著說話,有人在沐沿著陽光的大玻璃窗前的沙發上昏昏欲睡,大玻璃窗外的停機坪上一架架銀白色的飛機在滑行,遠處有田野有溝渠有朦朧淡抹的山巒,這一切都籠罩在艷陽的光芒中。藍天回洗。一架拖著白煙的飛機,大鳥一洋地抬著機頭展著雙翼緩緩飛向天遠去,久久停留在視界內愈來愈小。
我看到人群中的瘸子王匡林西服筆挺地坐在靠窗的沙發上,臉罩在奪目的光暈中,五官模糊只有頸以下帶條紋的高級襯衫和深色西服清晰可見,他細長帶戒指的手指間夾著一支裊裊冒煙的長枝香菸,蹺起皮鞋尖熠熠反光。他斜對面排著長隊的值機台前,我和高洋正站在行李磅旁和一個女工作人員說話,川流的旅客不斷遮住我們。高洋和那些辦登記牌的男男女女混為一體,只有我明顯站在一旁。劉炎和馮小剛拖著走輪包出現在人群里。他們剛下飛機,神采煥發。劉炎穿著一件白色華貴的連衣裙,臉施鮮艷的濃妝美麗迷人,在人群中相當顯眼。馮小剛站在一旁黯淡無光被人群遮擋,像個不相干的人。我指眼視線穿過人群和站在那裡向這邊望的劉炎視線相遇,她粲然一笑。我捅了下身邊的高洋。他回頭看了眼又返身趴在櫃檯上說話。我獨自穿過大廳向劉炎走去。
高洋片刻之後才連跑帶穿地跑過來,這時一個日本山口縣農民觀光團戴著一色的白遮陽帽在舉著小旗的導遊帶領下,像一支入場的運動隊走過機場大廳,頓時將我們淹沒在人群中。
待他們走完,排隊進人通往候機室的邊防檢查站門裡人數愈來愈少後,我們已在一根光滑的水磨石柱子後的沙發上坐下眉飛色舞地說話,柱子旁放著一個細高的印有中國民航標誌的鐵皮菸灰筒,高洋、馮小剛被遮在柱後只有我和劉炎坐在一起。劉炎說了一句什麼我哈哈大笑。又一群人高馬大、白髮蒼蒼的美國老頭老太太挺胸凸肚毛茸茸地攜包拖箱而過。
紅色計程車在前面車流里若隱若現。
城市裡瀰漫著強烈的陽光,車窗外閃過一間間高級商店和豪華餐廳,琳琅滿目顧客盈門,鬧市區廣告招牌霓虹燈比比皆是,繁華商業街一條挨一條,人群熙熙攘攘車輛川流形成一大片五光十色跳動著活力的花花世界到處充溢著陽光。
大廈上無數的玻璃窗和一排排商店櫥窗鏡子一般明晃晃地反著光。
林蔭道上一條連綿的波形矮牆覆綠瓦蔽竹林,象形窗每隔數步依次排去,隔窗可見園內有山有水有累累花果。
路邊出現一條暗綠色幾乎停滯不流的小河飄著一團團浮萍,河對岸綠色植物長柄扇葉婆娑搖曳。
紅色計程車駛過一座白色大廈,停在街邊朱紅燈籠懸垂的華麗牌坊式門前。我看到我們一行人魚貫下車進人華麗的牌坊式大門。
大廳里金碧輝煌像是古裝戲裡的豪華宮殿,燈光雪亮耀眼到處熠閃華彩。女服務員穿著描龍繡風的絲綢旗袍像時裝模特兒一樣扭腰膠款款走動。大廳里足有四、五百珠光寶氣的男人女人在又吃又喝。我們一夥兒坐在必壁鑲有鏡同一的酸枝木圓桌旁,鏡子中毫無二致地坐著另一群。我們滿會腑關洱互相對視展著餐巾斟著茶碗,強烈刺目的燈光下我們人人臉色蠟黃笑容僵硬。
我們面前堆滿盛在精緻的銀鼎里的五彩續紛的菜。
面色蒼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高洋說:「只要你敢幹,錢花出去還會水一樣地流回來。」
「只要你敢想我就敢幹。」面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馮小剛說,「我是黑了心的,殺人我都去。」
「只要你揣了吃孩子的心,事兒就沒有不成的。」面色蒼白象搽了白粉嘴唇鮮紅的高洋指指我們在座的,「這些都是干實事的人,已經把這兒折騰得天翻地覆,再加上你,咱們更可撒歡了。」
我們男男女女臉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地笑盈盈地瞅著馮小剛。
「咱們不這麼幹不行了,別人都在干,最貪婪最拙劣地干都他媽發了財。」
「咱們也就是以前太正派沒幹,咱們要真干哪還有他們什麼事?咱們不比他們猛?越南人怎麼樣?美國人都治不了的叫咱哥已兒治了。」
「咱們是不干則已,干就幹個大的,驚天地泣鬼神。咱們這幾個哥們兒都一肚子壞水兒,藍衣社想不出來的咱都能幹出來,天上地下飛的跑的只要叫咱看上了他就逃不出咱的算計,全國的人精都在這兒了。」
「干,哥們兒豁出了,能找著諸位這麼對脾氣的人不易。
咱不能這麼窩窩囊囊地著了,讓他們嘗嘗咱們的厲害,生產打仗都是模範。「
「我們最恨那光說不練的人,要麼不說,說了就雷霆萬鈞。」
「跟我一樣,蔫人出豹子,叫醒一回容易,醒了就叫你摧肝裂膽。我怕誰呀?我動起來那就是挾風掣電叫你躲都來不及,怎麼打越南人的我就怎麼打你們!」
「咱們都這樣,看著松頭日腦,那叫真人不露相!」
馮小剛端著酒杯笑嗬嗬的:「我就笑呵,不定誰倒霉呢!
碰著咱們這幫人生打明兒起。「
「愛誰誰,一律活該!」高洋斬釘截鐵地說。
鏡子裡的男男女女咧著嘴笑。劉炎面色蒼白像搽了白粉嘴唇鮮紅,我望著她她望著我。
金碧輝煌的大廳燈光雪亮耀眼四壁熠閃華彩。女服務員穿著描龍繡風的絲綢旗袍無聲的服裝模特兒一般扭著腰肢款款走動,鏡子裡窗戶上映著一個個她們的情影或清晰笑若花朵或朦朧影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