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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丈夫的職責和情人的背後可大不一樣。光提供充沛的情感還不夠,還要提供種種生活資料創造出能使妻子舒適的環境。所以說,你這個年齡,你這種經濟狀況,只能給人當情人靠女人供養。我叫他一邊呆著去,找那些年紀輕的姑娘敘敘情攢夠了錢再找女人談結婚問題。他說我道德敗壞玩弄異性,接著他笑了說,不就是錢麼好說弄錢還不容易。我說容易你就去弄,說是好說,我都快老了也沒弄著錢,所以只好想法找個有錢的。他說這個有錢的就是他,他這就去弄錢但要我保證在他弄到錢之前這段時別跟別的有錢的跑了。我要他放心、現在有錢的沒一個會娶我。還是我最合適。他說我將要有錢而且還愛你。我一點也不懷疑你的感情。
我對他說我希望你能身兼二職勝任從容。不久他再次來找我說他已經有了門路,說他的一幫戰友就是你們正在這裡做生意,手裡有紅寶石把著一個礦膿讓他帶些錢去人股,轉瞬之間就能利上加利滾出個大雪球。他說他正在四處借錢讓我也幫他借,三個月內本利返還。我帶他去找了我過去的一些同學,他在他們面前裝得很老練很大方,佩低而談,吹著池那套生意經和人生觀,聽得我那些一輩於營營苟萄的同學目瞪口呆。認為他既冷酷又精明是於大事的人具備一個成功的生意人的一切素質,是這個時代應運而生。唯有這樣的人在這時代才會橫行無忌的得道者。其實他那套玩藝兒是僅僅幾天前才眾我和其他人那裡聽來的。紅寶石的事也純粹是扯淡,那是你們窮極無聊圍著汪若海他姥姥的小臭鞋、玻璃扣子異想天開生發出來的天方夜譚,除了馮小剛這種傻瓜沒人上你們的當。你們七八隻蝗蟲嘴,幾天就把我們帶來的錢吃得一干一淨。我們又像進了越南叢林,四下見不著人影,冷槍一串串飛來,也算打了一回常規戰爭。馮小剛還做著建功立業的夢呢,我發現他其實是個愚木懦弱淨存著僥倖心理指望著別人幫他走運的老實疙瘩;在你們面前只有挨涮的份,兒有好事也輪不上他。我對他說好在你有過在越南戰場的經驗,兜一圈毫髮未損地回去還可以跟人知情的人大盲不慚地吹一通英雄事跡。你到都有文本事,只要是死無對證的事你們都能吹得天花亂墜,好像個個九死一生經歷無數,你們中沒出個把作家我倒是一直感到納悶,那真是你們可從選擇駕輕就熟的職業。「
小一號的李江二或劉炎又流下淚,兩行淚從她頰上緩緩地淌一下來。
「我真後悔,我要是早點認識馮小剛再年輕十歲,我何必陪著他混在這兒跟你們胡扯?!我來都不來,我們就躲在角落裡庸庸碌碌甜甜蜜蜜的過日子。可現在,我怎麼還能象痴情的小姑娘一樣候著自己心愛的人,盲人一樣過神仙日子?假裝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假裝自己還像孩子一樣純潔,那也太做作了。就算我能裝他也裝不了,他都懂了。我教的。我知道我們完了,沒有回頭路可走了,眼眼前這條路也根本不是路,只好裝得特康莊特有希望閉著眼睛走下去。我真的愛他,他也仍舊愛我,但我們只好分手,各混各的。我們互相已成了彼此的包袱又誰也不能背起對方,背不動,各人顧各人吧!犧牲不但無謂口徒勞。我真杏侮,既有今日,何必當初。我比他大閱事多,應該知道所有別人聲情並茂當街叫賣的好事都是扯淡!」 劉炎打開手帕橋鼻涕,剛擦乾淨的臉又流下兩行淚。
「你們還有機會。」我說,「要是我,我就可以只當什麼都沒發生。」
「你裝的了我裝不了。」劉炎看著我微眼一笑。「你能裝多久?這也是在劫送逃,就是我們這次不來以後也會來,就是你們拿故事誘我們,別人也會拿別的故事誘我們,我們自己也不會安生。」
這時,房間門開了,喬喬探進頭來「喲」了一聲又連忙縮了回去。
我站起來,欠到門口往外看,走廊里沒人,我聽到對面房間高洋,高晉他們在高聲談話,便走過去敲了敲門,夏紅把門打開,見是我便把我放了進去。房間裡他們正在翻一個擱在床上的皮箱,長統襪尼龍衣衫扔了一床。高晉沮喪地看著這些廉價玩藝說:
「好容易麻著爪兒玩回心跳,又趕上個香港勞動人民。」
我回到房間,劉炎正在燈下對著牆上的長鏡勾腦搽口紅,她背上挎包拎著雨傘對我說:
「雨停了,我想回去。馮小剛一定還沒睡。今晚我真沒了情緒,十分抱歉下回吧。」
「沒關係,」我說,側身給她讓道。「本來還想和你多聊會兒。」我看著她,笑,「你聊的讓我」。「說不上來,不是滋味兒。」
「別跟你的哥們兒說去。」劉炎看著我笑。「他們會笑話你。」
「不會。」我說「我誰也不說。」
「也別為我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當。」劉炎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
「哎!」
「什麼?」劉炎在門口停下來回頭瞅著我。
我笑:「別來找我們了,我們這兒都是壞兆。」
「知道了,謝謝。」劉炎凝視著我的眼睛,微笑。
「找個好人不容易。」
「我記著了。」劉炎點點頭,拉開門疾步走出去。
「有個好人不容易。」我在房間裡自言自語。「好人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在雨後寂靜黑暗的城裡走了很遠。一路上我沒遇到一個人,空氣cháo濕清冽,我腦子清醒得異乎尋常。我被一種幼稚的情感所支配,像個孩子似地一會兒熱淚盈眶,一會兒興奮地笑,毫不害羞。正是這種情緒使我遲遲不敢回住所,我怕面對我的朋友們。
淚眼中的城市一片朦朧綽約,我記不得我走過了哪些街見到了哪些建築。我只記得天上有個蹬黃的月亮,地上有些橙黃的路燈,在那些一模一樣的街道上投下昏暗的光暈,暗得睜不開眼。
我知道此刻使我熱血沸騰、激動不已的想法和念頭只能爛在我心裡,一旦說出去只會顯得可笑,無論對誰。
我知道我很荒唐,現在這副樣子很愚蠢,這種東西誰也不需要,包括我自己。我應該平靜下來,儘快若無其事地回去,不露馬腳地回去。
我對我自己這麼失態很厭惡,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那天拂曉我回到旅館的樣子很正常,像是狂歡了一夜回來。
第六天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白色涼篷的冰車。
我看到我的朋友們坐在一條大街旁的擯榔樹下的糙坪上,說著笑著,吃著蛋卷冰激凌,指點著無辜的過往行人品頭論足。
「要宰就應該宰這號的,這肯定是個『大款』。」
一個挎著個前挺後撅的妖嬈女郎的大肚皮禿頂老頭兒走過去,許遜指著他說:「瞅丫那操行,三分之二的身子三分之一的腿,一肚子民脂民膏還挎著妞兒。」
「是比較氣人。」高洋吃完蛋卷冰激凌抹著嘴說,「那麼大歲數也不知道頤養天年真他媽找打。怎麼著,咱禍害了他吧?」
「禍害了。」汪若海站起,叉著腰歪著頭說,「高洋、許遜你們倆先上去給老東西一個絆,踩住他別讓動,馮、高晉搜他兜,我背那妞兒。」
「你這樣搶不著多少東西。」高晉說,「那髒扭兒你背她幹嗎?也不怕虱子隔著衣裳鑽你襠里。咱應該告他那是那妞兒的哥哥上去就抽,連妞兒一起抽,抽暈了算。然後訛老東西接著就上派出所,要不就上你們家。」
「對對,這可以,再讓老東西寫個悔過書,那就等於有了個活期存摺。把那妞兒就近找個馬捅按進去沖了,要不腦門子上貼張八分郵票遠遠地寄黑龍江去。」高洋說,「這麼幹有意思先得弄清老頭和那妞兒什麼關係,別是父女倆。」
老頭兒和女郎已經走遠。「父女倆也一樣按,就告他們亂倫讓咱逮著了。」
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走過來。
「這怎麼樣?」許遜也斜著眼睛問。
眾人一看那中年人。高洋說這也按得過。
「這得喬喬或夏紅上。」許遜說,「跟他起膩,看他上不上套兒,上套兒咱就一抹而上,全告是娘家親戚,都八小時沒吃飯了,先宰丫一頓飯再說。」
「你那麼著急幹嗎?一頓飯有什麼勁呀?」高晉說,「要宰就往狠里宰,讓喬喬跟他發展,咱們後發制人。先讓他占點便宜,占完便宜咱們就到他家找他老婆去。汪若海你就裝委屈的丈夫,問他老婆你說怎麼辦?你丈夫把我老婆搞了,要不拿錢我們就把你搞了。」
「搞完還得拿錢,不拿錢咱們就伙在一起過,只當給你孩子再添對小爹小媽。」高洋笑著對喬喬說,「怎麼樣喬喬?干不干?給你找個吃飯地方,那孫子他們家肯定吃得不錯。」
「行呵。」喬喬坐著嗑著瓜子說,「哪兒吃不是吃?」
「能勾搭上麼?」
「沒問題。」喬喬瞧瞧走遠的那個中年人,「一勾一準。」
「哎哎,又來一個你們看這個怎麼樣?」高晉低聲說。眾人一起偏頭,一個娃娃臉的姑娘走過來花枝招展。
「這對你們胃口」。喬喬笑著說。
「這個我看這麼辦。」高洋說,「高晉、許遜你們倆裝流氓上去糾纏她,然後我衝出去把你們打跑。」
「不不,還是你和高晉裝流氓,我把你們打跑。」
「我不跑。」高晉說,「我把你們打跑,咱看誰真能把誰打跑。」
「這就沒勁了,咱真打就沒勁了,那得打一會兒,這姑娘早跑了。現在這人,你挺身而出他扭頭就撒,把你和流氓撂一起。」高洋說,「我讓你們當流氓是有道理的。你們手腕比我差。談姑娘愛聽的理想人生你們行嗎?你們侃得出我那境界麼?咱先得把這姑娘精神升華了,讓她覺得物質金錢都是特骯髒特鄙俗的,然後再把她拋棄的都揀過來,露出特偽善的嘴臉,讓她覺得特厭惡,自個就顛了,錢也不要了,一輩子特瞧不起咱,再見面也不打招呼。」
眾人笑。高洋說,「不知你們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眾人大笑。那姑娘聞聲往這邊看來,高洋也看著她大笑:
「完了,讓她看見咱跟流氓是一夥了。」
「你別做夢了。」高晉說,「你那一套早過時了,現在都明白著呢,誰上你的當?能跟你侃理想的都是窮人,有錢的誰不知道錢好?」
「你得這麼想呵,有那錢多了燒包的想拯救一下自個靈魂。」
「瞧瞧,又過來一個,這你衝上去吧,這我們給你當流氓。
瞧她手上還戴著金戒指呢。「
一個穿著黑色香雲紗的老太大蹣跚走過來,臉皺得跟個核桃似的。眾人忍不住看著老太大就樂。老太太知道這幫年輕人在笑自己,直翻白眼,眾人愈發地樂。
「不知你們拿老年人開什麼心?」高洋批評大家。「人家老太太多老實,長得跟王母娘娘似的,一輩子沒招誰沒惹誰。大媽您慢走。
老太太聽不懂高洋的話,見高洋沖她喊又翻了個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