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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那時我是他的寵兒之一。每個老師都有幾個寵兒。女老師寵愛男生而男老師則寵愛女生。他說我有一副好嗓子,我相信當時我可能是比其他孩子的嗓子要甜潤一些,不管是與否反正這條理由足夠使他在課外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去不致引起其他人的非議。那是個夏天,非常悶熱的中午,我在他房間裡,我忘了他是怎誘惑的我。想他沒費什麼事,因為我對他絕對崇拜絕對信任絕對服從絕對聽其擺布,況且在我眼裡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美好的高尚的令人充滿幻想和陶醉的。我願意使我和他的關係同他和別人的關係比起來更親近更帶排它性,雖然我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的臉很近很大連頰上的粉刺和張開的汗毛孔都看都看得很清楚,他在微笑喃喃低語和藹可親的近乎謅諂媚。與此同時我感到一隻汗津津的手在我身上摸索,他微笑十足的和藹,我疼痛;他父親般地撫著我的臉,我劇烈疼痛;他著魔似地微笑,汗琳淋的笑容扭曲了,嘴角流出涎水,眼中興奮狂熱的光芒象針一樣地刺出來晃花了我的眼,他難以忍受地呻吟閉上眼,臉皺成一團像挨著雨點般的鞭打壓抑著驚悸不可控制地低聲喊叫起來,接著平靜了,紅暈回到他蒼白的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眼中充滿幸福快樂看著我微笑起來,從始至終除了一瞬間他總是微笑著。我感到脈搏在突突跳,我哭了,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他像一好醫生安慰他的病人一樣為我拾掇侍弄幫我穿上衣服說著溫情的話。我笑了,看到他快樂忍著淚笑了。他從始至終除了一瞬間總是微笑著。「
「後來呢?後來你們怎麼樣了?」
「後來就象從前一樣,他每周兩次來給我們上課,坐在陽光和煦的教室邊彈風琴邊唱優美的蘇聯抒情歌曲,微笑著注視著我們身體,有節奏地晃動嘴張成O型。我們隨著他的琴聲歌聲背著手一齊放聲齊唱:」正當梨花開遍了田野……『』讓我們盪起雙槳……『』作完了一天的功課……『。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他被從風琴旁扯走,剛了一身的槳糊,唾了一臉的唾沫,脖子上接著鐵絲拴的木牌蹣跚地和校長、教導主任等在操場上走成一隊遊街示眾後來他自殺了,從教學樓上跳了下來摔在挖防空洞的石灰池中,石灰燒爛了他那張漂亮的臉。
後來,他被平反。「
「你沒有揭發他?」
「沒有,其他女孩子揭發了他,我是他自己坦白出來的。當時我覺得他很可憐,況且我也早畢業上了中學,就沒主動揭發他」
「……」
「我的第二個男人是我的父親。當時我上初中二年級,住校,只有每星期六回家。家中只有父親母親一個很小的弟弟,一個保姆,基本上是三個老人和一個兒童。家裡很冷清,只有我回家才熱鬧些。我父親那時已經很老了,我是他年過半百後才生的頭一個孩子。我印象那時父親是個很慈祥的頗有風度的老者,臉上總掛著和藹的微笑,無論對任何人說起話來總是低聲細語。他對我非常好,從小每次出門遊玩串門總是他領著我,媽媽抱著弟弟。他總是在看書在寫字,書房裡四壁都是滿滿的書,他懂很多國語言,所有來找他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很小的時候他就教我背誦各國的名作詩篇,至今我仍能依稀想起那些外國只詩用外語朗誦時的鏗鏘音節,不過內容我全忘了。那時我們像現在的學生一樣也愛抄名人名言記在一個小本上寶貝似地保存著當作座右銘。因為我父親懂多國外語的緣故,我的小本上的名人名言總是要超過其他同學。他們往往只能找到一些馬恩列斯和蘇聯名人的話,相形之下遜色多了,也有限多了;而我每星期都能在小本分添上一二十條父親告訴我的聰明睿智的各國格言。
為此同學們很羨慕我,我也很自豪。在我眼裡父親幾乎就是這些格言的化身,在任何一件小事上,譬如我和同學關係學校的活動甚至弟弟的淘氣他都能說出很有哲理的話。我熱愛他崇敬他如同他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燈塔,我欣喜地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他四she出的耀眼光芒中。那是個夏天,也是個夏天,我回到家裡。那天夜已經很深了,母親和弟弟都已經睡了,只有我和父親在各自房裡的燈下讀書。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讀的是《牛虻》,我正為亞瑟和瓊瑪的命運激動萬分時,父親來了微笑著和藹可親地來了。他站在身後,開始撫摸我。起初這完全是父親式的撫愛,我很舒服很愜意很溫暖,但當他的手從我的頭上落到肩膀上開始摸我的脖子我的下巴並繼續往下滑時我感覺不對了,我已經有經驗,知道這種撫摸超過界限就意味著什麼,但我不敢相信,我送以置信父親對女兒會幹出那種事,又是這樣一個懂得天下人間萬物之理的父親。我不敢相信,就是當他手伸到了即便是父親也不該到的地方仍不敢相信。我只是毛骨驚然地縮成一團我嚇壞了!當我試圖拒絕時,父親堅定有力地攥住我,眼睛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我是你父親!『這句話像他平時說的所有話一樣充滿哲理、充滿昭示事物本質關係的鐵的邏輯。我是你父親,我有權力,連你都是我給的!於是乎,在這擲地有聲的話語下和灼灼有糟蹋的目光的注視中我屈服了。我垂下了眼,我無法與我父親威嚴的目光對峙。他以一種老年人的敏捷和盎然趣味占有了我,始終不失尊嚴和風度,儘管他有時顯得力不從心和臃腫笨拙,但他以他的智慧解決了這一切,始終不失風度和尊嚴。」
「老畜生!」
「至此,每到星期六我回家,父親總要到我房裡來索取他給我的一切;我就像他的著作他的手稿任其塗抹其隨心所欲地修改著本來面目。等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別人修改了他,給了他一切的人向他施行了權力。」
「他也平反了?」
「平反了。我想他要活著再給我抄格言會告訴我一些『人要做自己的主人』之類,講一講大狗小狗之間的辨證關係。」
窗外的雨聲小了,弱了,變得淅淅瀝瀝。馬路上有車軋著水開過去,有人在馬路上蟲聲叫喚。地面升起一片霧氣,白蒙蒙的絮一般地陣陣飄過窗外的夜空。雨完全停了,只有房檐上還在滴著水,房頂上積聚的水從漏雨鐵皮筒中流下去嘩嘩傾泄在路面上。月亮從雲層里露出,若隱若現地穿行在夜空的雲中瀉出一道道清冷的光,照亮了浮雲千姿百態的形狀。
「第三個男人是我的同學,我們學校的紅衛兵頭頭,後來是我們一起插隊的生產建設兵團的連隊頭頭。他是我第一個真正愛過的人。在學校時他就是全校的高材生體育尖子。『文化大革命』時,他脫穎而出成了一派的領袖,叱吒風雲、名噪一時的大辯論時,口若懸河引經據典,大批鬥時衝鋒在前手擎大旗。到了兵團他更是上山伐木,下河網魚,蓋房挖溝,開著拖拉機在一望無邊的耕地上從天黑駛到拂曉;白天從早忙到晚,夜裡手不釋卷精讀了所有馬恩列斯的經典著作並寫下了大量頗有真知灼見的讀書筆記。他是那種有覺悟的知識分子,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徒,憂國憂民,堅信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擔在他肩上。他對遍及全國城鄉的動亂深感憂慮和毛澤東一樣發現形形色色的修正主義機會主義分子和思cháo正在侵蝕威脅著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混淆著全國人民的視聽;儘管已出了劉、鄧,但還有定時炸彈睡在毛澤東身邊甚至連毛澤東也沒發現。他認為他有責任提醒毛澤東,只有他才能使毛澤東免遭暗算——他發現的壞蛋就是江青。當時他就從她的言行發現了她是如何不忠、陽奉陰違、心懷叵測。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集中在給毛澤東寫的一封又一封言辭懇切、掏心高中腹乃至痛哭流涕、賭咒發誓的揭發信上了,還時而隔月寄上份萬言書,洋洋灑灑地和毛澤東探討些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大膽地對毛澤東的一些觀點表示不同看法。在我眼裡,他幾乎是個和我們材料不同、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我愛上了這個神,而神對我不屑一顧,坦然地接受我為他做的一切,諸如洗衣、fèng被、端水、燒飯等不說上一句話。那是個夏天,我在糙垛旁攔住了他,對他表白了我的情意。他仍一聲不響只是四顧無人便把我按倒在糙垛上一通亂啃,他完全沒有經驗不知從何下手徒然忙亂著,最後在我的引導下才勉強成事悶聲不響地倉惶離理事會。第二天就揭發了我,一封檢舉信寫到了團政治部,我被作為混在知青隊伍中的美女蛇,拉到全團職工知青大會上批判。他再見了我仍是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每回在路上在田間他單獨遇到我總是像那天晚上倉惶逃開像是見了狼,為此我由好氣變為好笑,天天尋找機會在四外無人的時候意料不到地出現在他面前,直到有一天他罵了我,用那些陳腐迂詞文謅謅的書面語罵了我時不久,上邊派人來找他了,用吉普車把他接走塞進監獄。後來又用車把他拉回了團里;同時帶來的還有一紙判決書以反革命罪判處他槍決。在公審大會上他表現得倒是很有骨氣,帶著手拷腳鐐昂著剃禿的蒼白的臉。臨刑前據說還高呼了『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口號,慷慨就義。現在,他當然被平了反,追認為『革命烈士』。
「我的第四個男人是回城後結識的。當時動亂剛剛結束,到處的人們都是喜洋洋的。剝奪了地位權力名譽的人們紛紛恢復了權力、地位和名譽,住回了被趕出來的房子,坐上了新車,領回了被沒收的財產,活著的各歸其位,死了的平反昭雪,所有人都在忙碌撈回失去的時間和其它一切,不但要恢復生活的舊貌還要比過去生活得更好更舒暢。我無事可做,既沒有可挽回的什麼也沒有可希望的什麼,我希望結婚儘快有個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一次在一個禮堂看電影我認識了他,他是個粗粗大大的漢子,看上去給人一種忠厚可靠的印象。我很快和他同居了,因為我反正得和別人住在一起,與其和那些早已陌生的親戚,不如和一個可以親近的男人;與其自住領受別人的慈悲,不如自已竹出一些,這樣使起來也自在。他是個老實人,也中意我,只是為人性格多疑;我想他可能是受過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像他那種老實人在那些年裡幾乎是不能倖免的。也就使他學得不那麼老實了。他總認為別人都在欺騙他暗算他,對我,只要我出去沒和他在一起,回來他總要再三盤問:先還比較委婉,後來就比較直接比較粗暴了。他甚至跟蹤我像特務一樣盯梢,儘管什麼也沒發現仍鍥而不捨,這使我很厭煩。也許正因為什麼也沒發現他反而更堅信我有什麼隱藏很深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能理解我無目的地在街邊閒逛,也許我真有個情人他倒想得通。終於有一天我出去回來後他動手打了我。對我來說,挨一頓打倒不是什麼特別不能容忍的羞辱,促使我下決心離開他的動機是我發現他、一個小人物竟然也如此熱衷撈功名撈地位,費盡心機往上爬。本來這也不是不具有的他失的,本來他也一無所有,他也像受了多大壓抑現在要十倍地往回撈。他結識了一個他為可以偽他在他望塵莫及的階層占有一席之地的真正被耽誤的年華的某人的老千金,並沒法贏得了她的歡心。於是不乏真摯地流著淚對我說他愛我,讓我也說我愛他。我順著他的意思說了,我想這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我『說我愛他。於是他說既然我們相愛就不必在乎形式了,讓我們作一輩子好朋友不拘行跡真正相愛純情感的好朋友,反正我們相愛結婚就作為鞏固別的東西的手段吧。他真老實,老實得讓我感動。我說我懂你的意思了,一些問題沒有,就按你說的辦這實在是最好不過的選擇大地他聽後激動得哭了,說他一輩子愛我象個真正的丈夫一樣,愛我讓我一輩子象個真正有丈夫的女人一樣幸福,永遠不力感到寂寞,』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那一夜我們極盡繾倦溫柔,他告訴我,我可以』一直住到我結婚前『。我說好吧。第二獨我就走了。我倒不是要他難堪,向他表示我的怨恨。我是覺得沒有理由成全池導一妻一妻的琛生活,要是我有個可以為我提供其它一切保證的丈夫,我倒可以考慮給人當個情人。但我也不考慮他,他只能給人當個一般丈夫,作情人可實在是太乏味了他作為人來說毫無魅力,只能在法律提出擔保後才會有急於結婚的女人肯同他發生性關係。」那之後的男人就不勝枚舉了,大都是你們這號想占便宜的東西,像五香瓜子一樣成袋紛呈而來,唬一下吃去仁兒也就把皮兒唾了。你們沒拿我當人,我也沒拿你們當人。後來,馮小剛來了,他是王醫林領著我在他住的那片樓區挨家挨戶消滅童子軍時認識的。那時他剛復員,大熱天穿著膠鞋,腳臭烘烘的,肥大的軍褲上扎著人造革武裝帶,一件軍用襯衣腋下背後印著汗鹼,舉止豪放笑聲慡朗,一招一式仍帶著大兵的痕跡。他在中越邊境戰爭時作為一名普通步兵在越南叢林中果了一星期,那時胳膊上還有一片片被越南蚊子叮過後抓破感染末愈的紅疤和瘢痕。他的褲兜里還裝著一枚三等軍功章和鑰匙指甲刀擱在一起互相摩擦、軍功章青春已經磕出了一塊塊毛刺硬痕。我問他戰事,他就說被打毀的坦克、燃燒的村莊、湍急河流上的浮橋、鬱鬱蔥蔥的叢林和從不頭上,一些飛過的高she機槍子彈。別人就笑他,問他越南兵團模樣兒,於是他就支吾臉紅。後來我才知道,他像我們一樣沒見過越南兵,他那個連隊過境質終日在大山里行軍,到達一個指定陣地後又立即接到命令開往另一個集結點,行軍時他們飽受越南人的冷槍襲擊,進入一個山谷四面看似無人的蒼鬱大山中,會飛出一串串高she機槍子彈。他們就散開趴在糙叢中、水溝里向四面大山開火還擊,胡亂打上一陣,槍聲消寂了他們就的合起來繼續往前走;再遇到襲擊再趴下擊,就這麼在識山地區走了一圈。他立三等功是因為整個行軍中他始終沒掉隊並在到達最近的野戰包紮所前全副武裝地用擔架始著臀部被流彈打傷的指導員走了一夜。說起這事,他總是特慚愧特窩囊,打了一回仗連一個死的活的俘虜的敵兵都沒見著,就像被人開了場玩笑;出發前他還咬破手指寫了份血書。』越南人真他媽不光明磊落,怨不得美國人也不愛和他們打了。『他這麼對我說。我說沒關係,你殺沒殺敵我都把你當殺敵英雄款待,你好歹比那些沒殺著敵人倒被敵人打殘成了英雄的傢伙般配些;毫毛末損地回來,我沒打著你,你也沒打著我;我還到你國家走了一遭呢。我很喜歡他。現在象他這麼有榮譽感的人不多了,到處都是不知羞恥的牛×販子,誰能比人殘酷點都成了資本。我對他說,你不用覺得難為情有負於我,完事你走你的。現在後方沒人覺得自個欠別別人,都覺得別人欠自己。你一點不必覺得你比別人壞。第二天我走產。把迷生事忘了。沒幾天我在大街上遇見了他,他全見我就死乞白賴地攔住我,說他找我好幾天了,全城都跑遍了。別人怎麼幹他不管,他不能就這麼完了,他有他的貞節觀。既然我奪去了他的貞操,那他死活就得粘上我,娶雞愛雞娶狗愛狗。我笑著對他說,他還不了解我。他說他全了解。他自稱是納西入。』按我們民族的看法,你就是全寨子最出色的女人有那麼多情人。『我說,你沒問題我還有問題,我還真設想要嫁你。你是好情人,但不是個理想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