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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你在呀。」百姍看見我笑著走上著前。「高洋騙我說你出去了。」她滿面春風臉色紅潤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得整整齊齊,背她那個柔軟的銀灰色的合成革包。
「他說要找我套匯,幫人換點港幣,賺點差價,我還當什麼事呢,原來就為這個,急急地把我找來,還說有重要事。港幣我倒能換來,問題是你說能幹嗎?值不值?能賺多少?我說我還得考慮沒答應他。你說我幫他換嗎?」
「值不值干不干你隨便,那是你們倆的事我不管。我覺得倒沒什麼值的。」
「那你的意思是幫他換了?」
「換吧,什麼大不了的事。」我,看看高洋。
「你在這屋知道我來了怎麼不吭一聲?」百姍瞧著我說,「你知不知道我來了?」
我含笑不語。
「你們搞什麼鬼呢?」百姍看看周圍人。「你們要換錢幹嗎?不讓你來跟我說?」
「你快回去吧。」我說,「剛才你姑父往這打了個電話,說你們家什麼親戚剛從下邊過來,要見你,晚上請飯,讓你一定在五點前回去。」
「怎麼回事到底?」百姍不走看著我,越發執拗。
「沒事,真的沒事,我送你下去。」我拉過一件條格襯衫穿在身上,推著百姍出門。
百姍擰著身子看其他人,其他人都在沖她笑。
「你們這幫人怎麼都鬼鬼崇祟的?」走在樓梯上,百姍說,「我不喜歡你這幫朋友。」
「誰也沒逼著你喜歡,不喜歡就不要見了嘛。」
「我不想給高洋換了。」
「換吧換吧,既然你答應人家就給人換吧。」
「晚上你去哪兒?」在旅館門口百姍問我。
「我能去那兒?」我看著街上,叉著腰說:「我有什麼地方可去?」
「那我吃完飯過來。」
「不不,你千萬別過來,沒準我們就要出去,千萬別過來。」
「那咱們什麼時候見?」
「再說吧,明天我給你打電話或者你給和打,再說吧。」
「這凌瑜你是怎麼調教的?」我剛回到樓上房間裡,高洋就迎著我笑著說,「任我花言巧語拳打腳踢生生巋然不動。你施了什麼法凍住了她這麼刀槍不入?投戲,我這是頭一回沒戲,撼不動,跟你一樣說著說著說岔了,岔到北邊去了。」
「幹了就幹了。」我笑。「何必欲蓋彌彰。你也有戲。汪若海,下回你也可從沖一道。」
「我對沏你的茶根兒沒興趣。」汪若海說,「她這姿色的,我還犯不上為她使那麼大急。」
「是比較一般,」我說,「一般的不能再一般了,兌了水還鹼人。」我微笑,環視眾人惡毒地笑。
天陰了下來,日光黯淡烏雲陰了天空,窗外的樹傘猛烈地搖晃,狂風大作,吹得一片玻璃窗響,暑意頓消,黑鴉鴉的陰影自遠而近鋪地而呈,遠處的一片片街區都蔭了,喬喬奮力關了窗戶,頃刻間豆大的雨點劈劈叭叭打在窗上淌下道道水流,窗外的雲天樹街模糊了朦朧了。室內或站或坐的人變成一個個黑影靜止不動。
「咱跟誰客氣?咱拿誰當人?」
第八天
大雨嘩嘩地下,街樹枝葉被打落一,街道上濁水匯成河洶湧地沿著馬路牙子流向下水道的鐵柵格並白,四面流來的濁水帶來的殘枝落葉堵住了鐵柵格,水流瀉得慢了,積聚起來漫過馬路牙子流進樹坑花丘橫過便道汨汨地白亮亮一片由此及遠。街兩側樓房都關著窗戶,窗戶亮著燈,霧蒙蒙人影晃動像是一台台大型立體的皮影戲。
旅館起廊里一條昏黑的仄長,我看到喬喬和汪若海、許遜先後從一個房間裡出來,許遜出門後又撐著門探著身子對房間裡笑著說:「快點去,都給你鋪墊好了,記住進門什麼也不用說,直接殺人縱深。」
許遜帶上門笑著跟喬喬、汪若海走了,在樓梯拐角消逝。
稍頃,那個房間的門再次打開,和走進走廊關上門向對面房間走了一步,舉手在空中停了片刻落下去敲了敲門。門開了,一模糊的女人的臉出現在門裡,我訕笑著走進去,門在我身後關上了。
旅館門口,喬喬、許遜、汪若海笑著冒雨淌水鑽進幾步開外的一輛計程車敞開的後門,計程車關上車門一路濺著水花兒駛走。
大雨傾盆,一輛計程車濺著水花一路開來駛到旅館門口停下,一個女人鑽出車一步邁進旅館門廊,向亮著一盞燈的旅館門廳樓梯走夫。
旅館走廊亮著一盞盞燈一條昏黃的仄長。百姍走進來,她走到許遜們剛離去的那個房間門口敲了敲門沒有應聲,她轉過身來敲對面我剛進去的房門也無應聲。她又往前走敲其它門都無人應聲。她依次擰把手推門,門都是鎖的。一個男人從前面的一個房間出來向樓梯走去。百姍抬頭急切地看了一眼又垂下眼也慢慢地向樓梯走去。
明亮華麗的賓館大廳里雕著盤龍的金柱旁栽在青釉瓮里的寬葉蘭糙生機勃勃,到處是傾瀉著耀眼光芒的水晶枝形燈和明晃晃一塵不染的鏡子,衣冠楚楚的男女在厚厚的大紅地毯上川流。喬喬、許遜、汪若海在二樓一排花花綠綠購電子遊戲機快速地按著鍵鈕用屏幕上的擊發裝置轟著不停出現一排排橫移的靶子,遊戲機此伏彼起地響著一陣陣模擬琴音。從他們站在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大廳一隅咖啡座上正和一幫衣著艷俗的男女華人眉飛色舞神吹的高洋,夏紅一臉微笑地坐在他旁邊。高洋吹著吸著煙喝著可樂不歇氣地比劃著名手勢迷人地笑,他拿出一樣物件給那幫港客傳看,不時用夾煙的手點著這個物件神情肅穆地說著什麼。
「這顆寶石那可不是一般的寶石,大有來頭。」
及至近前,可以看到港客們手裡傳看的是一顆大若瓜子的紅色晶瑩的多稜體。高洋介紹說:「既是寶石不是閔物,這東西是百年來歷史滄桑的見證,上面凝聚著中華民族恥辱的一頁。當年它鑲在珍妃的鞋上走遍了紫禁城諾大的宮殿群,進過朝房寢宮,跺過金駕殿前的漢白玉石階,目睹了光緒皇上和珍妃的恩恩愛愛、老佛爺的威嚴、李蓮英的勢利嘴臉,親歷了百日維新的風風火火以及戊戍政變風雲變幻,後來伴著主人度過了那段漫長的鮮為人知的冷宮生活不知灑上了多少珍妃淚。八國聯軍進北京時,它跟著珍妃一起到了井邊,一字不漏地聽見珍妃罵慈禧;那什麼髒詞兒都上了,還被太監我爺爺踩了幾腳那鞋印子民國時還在後來磨掉了。珍妃下井了它留下了。不瞞各位,把珍妃塞井裡是我爺爺動的手。當時他跟小李子倍兒瓷,人給害了鞋撥了下來揣袖子裡了,這是歷史上的一個謎。當時珍妃是光著腳下井的;我爺爺幹的好事。每回我學近代史學到這段我都面紅耳跳,嫌我爺爺給我丟份兒。話說回來了,當時我爺爺要不留心眼兒,各位現在也見不著這寶物。按這理兒我爺爺也立了一功。」
「有功有功,人死了嘛,東西別糟踐。」
「對對,我爺爺是窮人出身,最見不得暴珍天物,子孫後代吃什麼?」
「聽這話,是庚子年的事。你爺爺老點?」
「老」。高洋認真地說,「活了一百來歲也沒趕上解放,就那麼含冤去了。」
「聽你剛才說,你爺爺是太監。據我所知……」
「這太監跟別人得有點不一樣。我懂你的意思,這你們就不懂了,這你們就臭了,這就透出你們這些夷蠻之地的人對中原情況的無知了。太監也可以娶小,管不管用擺著好看。再說後來民國了,我爺爺被鹿鍾麟的兵趕出來了。好在我爺爺這麼些年沒少抓撓皇上一時用不著的東西,衣食是不愁,置了房置了地娶了我奶奶意思意思,不為別的就為看上了我奶奶肚裡有我爸。我奶奶當年也有名著呢,也是北京城的一枝花——八大胡同的花魁。相好的都是那王孫公子、富賈巨商。所以說咱們出身也不賤,根兒上說也是大戶人家庶出。當時我奶奶剛被蔡鍔的一個哥們兒涮了,傷透了心操他媽從良,什也不要都成只要老實。我爺爺老實;每回都去那兒看看摸摸從不動真格的,兩人戀愛上了。」
「敢情,這寶石讓你得著了也夠不易的。」
「不易。原來我們家好玩藝兒多了,比你們有錢,夜壺都是瑪瑙的,全讓我爸抽大煙給抽沒了。西方那吸毒的算什麼呀,咱們中國比他們早多了,該輪到咱們給他們販毒了。怎麼著?你們到底要不要?別老摩挲著看個沒完,光笑不說話都給摸小了。」
「你這石頭既然是鑲鞋上的,我琢磨著應該是一對,要是一對就好了,更有說服力。」
「誰說不是一對?蓋因當大兩太監一人抱一隻,腳那隻讓那位爺扒去了。你要喜歡原裝全須全尾兒的,我倒留著珍妃的那隻鞋,不過這鞋可就金貴嘍!歷史人物的鞋比這寶石可值錢,就怕你們買不起。」
「拿出來看看,有鞋我們就要。嗬,還是栽絨面的。」
高洋從懷裡掏出一隻尖尖的小船似的老太太鞋。喬喬遙遙看到,回頭對汪若海笑著說:
「他把你姥姥的小臭鞋都亮出來了,也不怕人知道珍主兒是42的腳。」
「我瞧瞧,」汪若海往樓下看去,笑著說:「丫真把人當傻×了。」
「高晉完了沒有?」許遜踱過來說,「他怎麼還不下來?要不喬喬你上去看看別讓人給扣了。」
「我瞧瞧去。」喬喬離開遊戲機向電梯走去。
「高洋也真行。」許遜看著樓下遠處搖頭晃腦嘴不歇著的高洋,笑著說,「真有那麼多廢話拴住這幫帽兒。」
那幫華人男女遠遠坐著哄地笑了。
喬喬來到頂層,高晉正拎著一隻皮箱從一個房間出來,看到喬喬一怔,沒言聲從喬喬身邊穿過去沿著樓梯下去。喬喬繼續向前走,穿過服務台從另一邊樓梯下去。
高晉拎著皮箱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廳從自動門出去了。
站在二樓遊戲機旁的許遜和汪若海也離開了。
坐在高洋一旁的夏紅抬眼看到二樓上的許、汪二人不見了,便拿起一支煙抽起來。
「陳小姐也抽菸?」一個華人殷勤堆笑地問。
夏紅含笑點點頭,未語。
高洋看了眼夏紅,把空可樂罐一墩,說:「把寶貝還給我,我也看出你們沒錢了,價都不敢開真給華人丟臉。回頭我就把它賣給日本人,日本人知道東方文物的價值,看來想不讓咱國寶流到外人手裡還不成了。」
喬喬快步穿大廳消逝在門外的黑夜中。
雨仍在瓢潑地下,空氣中充滿樹葉花糙泥土的cháo腥。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的風帶著涼意,裸露的皮膚涼嗖嗖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室內的煙氣汗味被褥躁味都被風吹走了,室內清新靜溫,亮著一圈昏黃的檯燈光暈,窗外的雨聲如萬沙過篩。
小一號的李江雲在抽泣,低著頭淚眼注視手裡一個疊來折去一會兒變作仙鶴一會兒變作老鼠的素白手帕,臉上浮著一種微笑述說著,不時吸溜著噎塞的鼻子,鼻尖上掛著一滴屢抹屢垂的清涕。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我的老師。當時我上小學五年級,他教我們音樂。他是個高大漂亮的年輕人,會一副洪亮動聽極能打動人的好嗓子。他經常在教我們音樂課時邊彈風琴邊為我們唱優美的蘇聯抒情歌曲,邊唱邊扭過頭來微笑著看著我們,那目光充滿迷人的不可名狀的吸引力,深深穿透了所有孩子的心,直到今天我仍能鮮明地回憶起他張著O型嘴、身體有節奏地晃著微笑著注視著我的情景。我很喜歡他,我們所有女孩子都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