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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別別,別這樣。」高洋拍拍我。
「不是,我怎麼啦?她打三天前就天天把這副臉衝著我。
我招你惹你不?「我伸著脖子歪頭沖她說,」我還不能回家了?
我電話地址都留給你了,你大活人找我呀。我又不是去台灣這輩子咱們望眼欲穿。我還是在咱神州里一找一個準。「
「得得,你別說了,你還非要再給人說哭了怎麼著?」高晉說,「完了你再哭,淚眼對淚眼兩人哭成一堆兒,讓我們在旁邊心裡臉上都不是滋味。」
眾人轟然大笑。我紅著臉說,「誰呀?誰哭了?」
「你算了吧,你那點起子我們不知道?」高晉笑著,對百姍。「他不是給你留地址了麼,留地址就行了,找他去他沒跑,他沒地兒可去。」
「其實他心裡有你。」高洋也說,「別看他裝得挺混蛋的樣兒,我們心裡清楚:他這兩天夜裡沒少趴枕頭上哭,早上起來眼睛跟桃兒似的,人是重感情的人。」
「你他媽別胡扯。」我搡高洋。
大家笑,百姍也笑,含情望我,我膩得把臉扭向一邊:
「我說你們有完沒完?沒完你們在這兒說,我走我的。」
「慢點,」高晉從挎包拿出一架照相機。「我說咱們大夥最後再合個影。」
「不照。」我甩手對高晉說,「你丫什麼毛病,挺一般的人還挺愛照相。屬猴的哪兒都要來一泡留點腥味。」
「照一張照一張。」高晉擺弄著相機退開幾步之遠。「今兒人都在,以後沒機會湊這麼齊了——把許遜他們喊過來,他們在那兒說什麼呢,老不過來。」
夏紅尖著嗓子沖街對過的喬喬他們喊,招手。喬喬聞聲拉拉汪若海和許遜,三個人一行過了馬路。
「休怎麼還不走?」許遜笑著沖我說,「我都煩你了。」
「我也覺得你們特纏人。」我笑,被高洋拉著站成一排,百姍被許遜推到我身邊接住。
大家對著照相機鏡頭並肩站著,七嘴八舌地催促高晉:
「快點我們可堅持不了多一會兒。」
「馬上就好。」高晉轉動鏡頭調著焦距調度著大家,「笑。」
大家一齊咧嘴笑,高晉放下相機對百姍說:「凌瑜,實在抱歉,你得重笑。」
那時,我們管百姍叫凌瑜。
就在我們都笑得尷尬後,高晉按動了快門。
大家散開,我挨個和大家握手,鑽進了計程車。百姍在大家的慫恿下也欲進車,被我拒絕了:「都別去送,一里一外的回首招手我受不了。」
她隔著窗玻璃凝視著我。
計程車發動了,駛出人圈,顛簸下了馬路牙子沿著大街駛遠。旅館門前站著的人打著呵欠抽著煙互相說著話商量去哪兒。百姍離開眾人,獨自向街的另一頭走去,李江雲在人叢中目送著她,其他人置若罔聞。
第十二天
烈日下的街頭車水馬龍,到處停著支著涼蓬的白色冰糕車。行在川流地走在街兩旁樓底層的便道上。我從街拐角的雜貨店的公用電話處離開,穿過馬路,走人街對面石柱後面的樓下便道里。那兒停著輛冰糕車,我的朋友們正圍著那輛車買蛋卷冰激凌。喬喬舉著一支灑有巧克力碎末的蛋卷冰激凌遞給我,冰激凌因融化而軟綿綿,吃在嘴裡冰涼可口。我們一個舉著一支吃,默默不語,沿著一根根石柱向前面陽光刺眼的街口走去。瘦小孱弱的馮小剛邊吃邊走跟我身後。
我們走在石塊鋪路的弄堂里,排成一行貼著一側有陰影的牆壁走,遇到敞開的窗戶便要低頭鑽過去或繞開幾步。弄堂里的人家都大開著門,門上關著鐵棍柵欄或竹扛柵欄。門裡昏暗的堂屋可從看見極乾癟穿著汗衫的老頭兒和肥胖穿著睡衣的家庭婦女以及黃瘦眼睛又大又黑的兒童。有的人家在飲茶,有的人家在洗衣,弄堂上空竹竿上穿曬的動褲層層疊疊五顏六色滴著水,飄動著收錄機里播出的戲曲音樂此起被落。
巷子縱橫交錯,狹窄彎曲時而一些見某條巷口外面人來車往熙熙攘攘。
餐館門上蓋著騎樓象個車庫人口,門上懸接著沉重的金字黑地木匣,上書「觀天居」。
半陰半明的獨井中上百張綠漆斑駁的鐵桌鐵倚虛席以待。
我的朋友們和我坐在天井院子中的一張鐵餐桌旁,咫尺之外是那個門窗一字敞開,擺著紅木桌椅,山水畫懸於牆,盆花綠糙茂盛艷麗,雕樑畫棟飛檐重重的嵯峨樓閣。我們的話語笑聲和杯盤叮噹聲在空無一人的天井中迴響重複,象是在山谷中每句話都產生應和。
「明天這會兒我就到家了到家了……你們在哪兒在哪兒明天?」
「為什麼不叫凌瑜來凌瑜來為什麼?」
「煩她煩她叫她來幹嗎和她呆在一起已經沒勁不如看喬喬看夏紅看劉炎可望不可及可及不可看。」
「劉炎答應來答應來遲遲不來涮爺們兒裝丫挺馮兄應該抽丫挺。」
「誰抽誰很難說馮兄不會螳螂拳。」
「你回北京後幫我看一下保險套保險套有多少收多少。不是賣汽球賣汽球個肉孜有個人要肉孜沒這個政府不避孕人民想避孕論個賣一個五肉幣五肉幣無本萬利那個肉孜人他爸是肉孜的總兵。」
「沒問題估計沒問題咱們節約吶我標上援肉物質發到肉孜江邊又掙錢又盡國際主義義務多合適你上那兒接去和你的肉孜頑主頑主每個我提一肉孜幣一幣」。
「沒問題估計沒問題一肉幣很客氣客氣多提點也可以價碼我去談五肉幣是開價佩低還能高上去誰讓咱有呢跟肉孜表兄弟咱們別客氣客氣鐵瓷歸鐵瓷該宰也得宰趕明兒你先噹噹肉孜的萬元戶萬元戶。」
「現金我不要我一衣帶水當著肉孜的萬元戶管什麼用你叫肉孜哥們兒買成肉孜魚維尼綸西服倒過江咱們以物易物物物物。」
「全給你設關係你看上肉孜什麼際隨便挑我們白忙一個子兒不要全讓你合適你先胖起來趕明兒允許我們蹭飯就成就成。」
「別別,還是一起胖起來胖起來,咱們要干就真干別又說一通沒事了。回去就收套幾去用過的可從麼?別別還是規矩點。頭一回干外貿別砸了牌子,到時候人家不說張三李四王二麻子,說咱中國人不仗義,還休戚與共呢。」
「肉孜人仗義直筒子脾氣真干說了就真干。我這邊都聯繫好了不干是孫子。對對咱們掙了錢還得讓人家夸咱們,咱不能當jian商。你湊齊十箱就給我拍電報我直飛肉孜。」
「接咱們胖胖了別人原地不動怎麼胖的?我覺得這事可以干,掙了錢咱捐殘疾人一筆不就完了。你去肉孜懸不懸?你要折肉可沒法,勞肉孜勞改隊的伙食還不如咱們呢。」
「我有引渡的路子是鐵了心乾的,現在全看你了你敢不敢幹。」
「敢幹我是真敢幹這麼容易的事我和就想幹了。咱們也就是老說老不干要乾的話什麼事也旱乾成了。」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等你信兒。」
「說定了一有信兒我就告你。」
「跟真的似的這倆。你們有什麼好事是不是也別拉下我們。我們幹不了細緻活兒是不是也可從安扎點禮賓性的爵位。
咱們是大國人少了讓人看不起。「
「都有都有。有了錢咱們也呼朋引類。」
「咱們真得干點實事了。說實話我早想說我特懷念卓越。
卓越這點上比咱們誰都強,沒話誰都沒話,分去就左右開弓掄耳光打完了再問挨打的是誰。說實話咱們缺的就是這股勁兒,戰爭年代的那股勁兒。「
「真得干點實事了我也同意。這會兒不折騰老了就得讓人折騰你。說咱年輕的時候沒錢還可以憑模樣憑手腕,老了模樣不濟了身子骨弱了手腕也過時了再沒錢上哪兒勾搭小姑娘去,誰還待見咱們?那咱哥幾個還不得急死?這樂給咱掐了老不痛快。」
「是這麼回事。兒女指不上咱是兒女咱清楚,得有錢找不著樂咱買樂。」
「我特懷念卓越。他在咱早好了,咱什麼都可以不干靜等著吃肉,他一人就可以去搶去奪。你說他得那二等功管什麼用?」阿波丸「是勞起來了豐面沒有」工化「建設需要的鑫國條,只會八千個日用骨灰罐。咱占什麼便宜了?山下奉文有什麼寶貝全是日本誑咱們幫他勞肥田粉編的瞎話兒,我們哥們兒命搭進去了生叫」海鷹一號「給砸了。」
「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卓越是往廚房跑搶著吃第一屜揭鍋的包子腦瓜撞舷梯上磕死的?」
「胡說,我們是跟台灣打海戰用飛彈she他們,那飛彈不過關轉一彎兒又飛回來了,大家全跑了,卓越還楞在甲板上想接飛彈。丫傻×呀,那飛彈多沉呵好幾噸,生讓那鐵疙瘩給骨架子全砸塌了。」
「不不不是那麼回事,那是官方說法,實際是一三0蟲炮打靶,卓越他們船拖靶就怕炮不准讓帆纜廠現股長繩一萬多米,那炮瞄的也是靶船,可炮彈飛出去卻直奔拖船,彈著點差了一萬多米,炸得弟兄們鬼哭狼嚎。你忘了那炮還是你打完站炮座上都傻了。
「反正那會兒是『四人幫』時期,隨你們怎麼瞎掰都成,對吧?」
「嗬嗬,這兩瓶白酒咱都得干嘍。那炮是我打的?不對吧?
我打的是敵人,我是艦隊命名的神手呵。是高洋打的我想起來了。當時他是前主炮瞄準手我是後主炮瞄準手,我打了靶船他打了施船。孫子我跟你沒完,你丫殺人得償命。你早想害卓越了,就因為卓越一去你船就吃你罐頭你懷恨在心。「
不是高洋。高洋是坦克炮手沒跟咱們在一起。炸是炸過越南村子,你說的是高晉。「
「我跟高晉沒完,你早想著害卓越因為卓越老吃你罐頭你懷恨在心。」
「誰也沒害卓越,卓越是抱包子心情迫切動作猛點磕舷梯上磕死的,他早有動脈瘤。」
「你早憋著害我,因為我老吃你罐頭你懷恨在心。」
「定啦定啦,早沒菜沒酒了你們還在這兒千坐什麼?」
「你說你是不是對我懷恨在心?因為我禁止你在你的罐頭吃完前來吃我的罐頭因為你挨大連兵揍時我汲幫你。你想想我能幫你嗎?他們都練過路拳道。我上去不也是陪著挨揍,許遜、汪若海都在旁邊,你為什麼不恨他們?他們手裡還拿著消防斧嚷了一晚上要剁那幫大連兵不剁是孫子,宰虧我機靈沒像你似的長脾你沒跟著起鬨?頭天晚上在艙里最無畏最激進的就是你。你領頭髮誓誰跑誰孫子,揣了把菜刀走在前邊。我們跟著你向他們走去,走到跟前你倒笑了,巴結著和人家打招呼。你過去了,高晉一臉兇相被擋住揍了一頓,要不是卓越在大連兵那兒有面子,那天晚上餃子咱們吃的就是高晉的餡了,誰敢跟你共事」。
「你問他是頭一回嗎?上學那會兒在朝陽門城根兒和院外的胡同串子揸架也是頭天晚上議好了戳那孫子,舞刀弄棒地殺出去叫人爸一把鐵鍬把三十多人全追了回來。推跑在頭一個?系了死扣的球鞋都能跑掉一隻?」
「走吧走吧邊走邊說,咱們去動物園。聽說這兒的動物園新來了一批雜技團退休的猴子抽菸會嗑瓜子還會互相握手毗牙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