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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22:36:31 作者: 王朔
「那兒有個亭子,我們到那裡去。」女聲說。
月光下,四個人影走到湖邊。湖邊泛著銀色的粼光。亭子黑糊糊的,四個人一進去便消逝在黑暗中。「喀嗒」一聲,隨著快門的按動,驟然亮起的閃光燈把亭子照得雪白刺眼,高洋在強光下微笑,臉如白紙口眼如洞。強光再次閃過,馮小剛臉如白紙口眼似洞,轉瞬即逝。強光再次閃過,劉炎雙眼下垂,兩手交叉,嘴微張。快門迭按,強光迭閃,劉炎象是被凝固在耀眼的光芒中,她身後的快亭柱欄顯出清晰的斑斕光滑的紋路。
「你不照麼?」
當亭子又復黑暗,湖水又復粼粼閃爍,有人問拍照者。拍照者回答:
「沒卷了。」
一行人沿著黑魅魅的林帶走出月光明晃的湖岸的聲音遙遙傳來。
「怎麼著,哥幾個還當真了?」
陰雨連綿,街道房屋樹木都濕淋淋的,房檐樹杈上流淌著水,行人或穿雨衣或打傘遮掩著頭部在雨中來來去去。這街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就一舉刷雨器有節奏地一遍遍抹去前擋生玻璃上的細密雨珠。
計程車緩緩穿行在雨中的城市街道上,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樓廈接踵迎面而來,這陰蒙蒙的天氣中樓廈大多亮著黃糊糊的白慘慘的窗戶。
車裡擠著四個人,雖然是清晨,四個人都帶著醉意。高晉坐在前排,茫然地盯著前方飄忽不定的街景和匆匆橫穿馬路的行人。高洋坐在後排一臉傻笑,馮小剛夾在他和劉炎之間困的眼睛都睜不開,不時耷拉下頭否倒身子。每次他滑下去都是劉炎把他扶正托起下頦,馮小剛就問:「到哪兒了?」
「到泰國了。」每當馮小剛問,亨洋就傻笑著回答。
「少拿哥們兒開涮。」馮小剛看到仍在這個城市裡轉圈,生氣地說,「別以為哥們兒糊塗,哥們兒心裡明鏡似的,你們還別樂。」馮小剛轉著頭看著左右的高洋和劉炎,「你們樂什麼?」
「沒人樂。」劉炎說,「你自己在樂。」
「我在樂呢。」高洋認真地說,「我一想起這事就可樂,覺得肯定特好玩。」
「你丫樂吧,我一高興不死了,看你丫還樂不樂。」馮小剛又耷拉下頭歪向一邊,劉炎再次把他扶正。
「別碰我。」馮小剛嘟噥著說,「坐著車呢,你老胳肢我幹嗎?」
「讓你看看外邊,最後一眼再不看看不著了。」高洋說。
「高洋你少說兩句。」劉炎說高洋。「你」把這事再開成玩笑是不是?「
「別叫你高洋。」高洋看著劉炎。「從現在起我就是方言了,用新的名字稱呼我。」
「怎麼你成方言了?」馮小剛掙扎著仰起臉說,「現在我是方言,我死後這個名字才能遺傳給你。」
「都記著點。」劉炎平靜地說,「別剛出發就亂了套。」
高洋傻呵呵地笑。馮小剛看見他笑又生了氣:「你丫又樂。」
「我樂方言呢。」高洋說,「他被咱們拴進套里還不知道呢,到時候我滿世界刷上他名字,讓丫說不清。」
「真他媽壞,你們真他媽壞。」馮小剛笑著說,「真欺負老實人。」
計程車出了城,在筆直平坦的公路上飛馳,兩旁是浸滿水的田野,溝渠裏白亮亮的水汩汩地流著,青灰的天空烏雲疾走。遠處山麓下的空地上疏落停著細如雞煙的銀白色飛機。
那是座剛剛裝修一新便在風吹雨打和人手踐踏下里外陳舊褪色了的飯店。每層樓的走廊都很狹窄鋪著深紅色的化纖地毯,牆壁糊著褐黃色的牆紙,終日客人川流不息,即便是白天開著燈也仍然顯得昏暗嘈雜。飯店底層的大廳也很侷促,到處擺著彈簧已經凹陷的人造革沙發和落滿灰塵、葉片耷拉的盆栽綠色植物。每個角落都或站或坐地擠著一群群在燈光下臉色蒼白的男人和個別人女。所有的人都在抽菸吞雲吐霧比著手勢大聲說話,生動地變換著臉部表情或喜或悲,無論白天黑夜飯店上上下下每個房間和廳堂總是擠滿人,毫無顧忌地大聲喧譁,亮著燈煙霧騰騰。
四個人分頭住在頂層的房間裡,間或出現在走廊或大廳里的人群中,沒人注意他們。四個人總是滿身酒氣,特別是其中的兩男人常常醉得語無倫次東倒西歪。他們在人群中東遊西串,和女服務調笑和素不相識的人搭訕,有時甚至無端和人爭執,咄咄逼人擺開要大打出手的架式,經人相男又立刻笑容可掬遞煙點火邀人共飲。一個叫明松的客人通過攀談結識了他們中的一人,那個人自稱方言,給明松留下了輿在北京的詳細地址,「以後有事儘管找我。」
女人常獨自呆在頂層的房間裡憑窗眺望,窗外馬路外面是一座蒼蒼鬱郁的山丘,山上是這個城市的動物園。每到夜深路靜時,可以聽到從山上黑黝黝的林中傳來猿啼虎嘯。
長途汽車滿載著人飛駛在青翠的大山之間,紅色的河水與車行方向相逆而流,滔滔不絕。連綿的大山波伏湧起漫至天盡頭。四個人坐在汽車裡,隨著山路的起伏而起伏。忽而升至山頂,天空地曠,群山盡收眼底;忽見沉至澗邊,糙深林密,水聲咆哮。河對岸時而出現一座倚山構的小城,房屋錯落層疊,雲霧散漫繚繞,如一平面懸掛不不講究透視比例的國畫糙圖。更多的時候是過不盡的山,流不完的河,枯枯榮榮黃綠不一的叢林糙棵和流逝變幻忽聚忽散的舒捲長雲。
移動的雲影遮映著明亮的山谷之中。
那是座新修復的古城池,城樓巍峨位於平壩一方山麓之側,金頂重檐朱柱林列。城外沃野百里阡陌縱橫,有村落有畜群,樹林簇簇炊煙裊裊。農人拖拉機蠕行道中田埂。空氣純淨藍天無垠,遠處群山環抱白雪皚皚、山腳入湖水浩渺閃金爍銀,數座寶塔遙遙矗立日光雪光湖光交相輝映塔身清澈剔透。
城中兩條大街各由東西南北交叉直貫全城通至四方城門。街旁清一色油漆一新的仿古式樣商店茶莊酒館小吃店雜貨鋪,堆著一街的大理石器皿煙缸筆筒鎮尺花食蒜臼指環桌面,到處青白斑斕水浸墨染,可見雲霧可見山水。
四個人流連於店鋪之間連買帶偷嘻嘻哈哈周身鼓鼓囊囊懷抱手攜滿載而去。
兩個男人宿醉未醒,又在酒鋪狂飲米酒,直喝得由紅變白,雙眼水汪汪。舉步維艱,笑聲不絕。
那是個位於平壩與崇山峻岭交界處的繁榮小鎮。小鎮是國家疆土的盡頭,鎮外千山萬水是鄰國的疆域。那是個有很多麻煩不安定的國家,政府軍正在進攻共產黨游擊隊和叛亂的少數民族分裂主義分子,暮色中的群山間迴蕩著重炮隆隆轟擊聲。小鎮在暮色中卻是人群熙攘,形形色色的不同民族裝束的男女穿著拖鞋擠來擠去,五顏六色的服裝攤擺列街頭,每個人都在向其他人兜售第三國生產的服裝電子表假首飾香菸和畫片,買主和賣主中都有相當數量的外國姑娘和男人,從相貌服飾和語言上這些鄰國人和我國人無法區別,都具有馬來人種和蒙古人種的混和特點,都穿著筒裙都會說漢語普通話。毗鄰服裝街的另一條街上出售熟肉滷蛋水裡咖啡和五花八門的飲料以及種種煎烹烤煮之物。接著就是一條冷冷清清的街,這條街上沿街擺著一尊尊烏木雕刻的佛像一架架奇特的獸角和一堆堆帶鞘的匕首和式樣各異的長刀。
那天晚上,一個老太太賣出了一把鞘柄包著白鐵皮鑲著七彩玻璃、路燈下看上去很華麗的長刀。
那天晚上,小鎮唯一的一座大樓頂層在辦著一場喧囂的一直鬧到半夜的舞會,紅綠變幻的燈光從樓頂瀉下籠罩著整個小鎮光怪陸離。有兩個外鄉男人在路邊飲食攤上喝米酒喝吐了、吐得捶胸頓足;之後,他們滴酒未沾,喝了無數杯冰鎮鮮檸檬,空腹走了拎著一把華麗的長刀。
那天夜裡,在鎮上的一家小客店裡有過一場互相爭執的談話。先是一個男人拼命解釋,說他從一開始就是開玩笑沒太認真,別人也不必太認真,他從沒想過真的要把這事付諸實施;他說過的話從來都有一多半是信口雌黃,誰要跟他認真誰就傻了,然後他就嘿嘿地笑。一個女人說她不愛開玩笑,不管別人開不開反正她當真,傻就傻。她嘲笑這個男人甚至玩笑也只有喝了酒後才有膽量開,這樣一旦酒勁過去就可以不認帳,她說她認識他這麼長時間只發現他有酒後開開玩笑的本事。那個男人一點不生氣不抬槓只是笑著說,你才知道我是這種人,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我要沒這點機胚我還活不了這麼大呢。這男人掉臉對在場的另兩個男人說,你們愛說什麼說什麼,你們要是跟這娘們兒哄你們就哄,反正我是退出這遊戲了。
我現在已經不愛玩了,我們這種老百勝既沒什麼榮譽也沒什麼自尊,涎著臉回去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犯不上愛誰誰吧。一個眉眼跟他有幾分肖似的男人說他也無所謂,玩他無所謂不玩他也無所謂。女人問另一個坐在床邊抽出長刀用手指試著刀刃鋒利程度的男人,你怎麼說,你是主角你要打算玩下去,那他們不玩也得玩,只要局面一形成不管他們跑到哪兒,事態總會追著他們發展。我也覺得這遊戲有點沒勁了,執刀的男人說,太簡單太人為,實際上全部遊戲在我死後就結束了,剩下得指望別人參加進來你們才能推波助瀾地玩下去,這還得你們有興趣自覺;但凡誰悄悄退出了,很可能整個遊戲就擱淺了。你們隨時可以退出我怎麼辦,我一下去可就上不了。我保證我不會退出,女人說,而且只要我不退出誰想退也退不出,女人看了那兩個男人一眼。我不相信任何人的保證,拿刀的男人揮起刀劈砍了兩下說,我從不拿保證當抵押;依我說遊戲可以玩但玩法要變動,所有人都參加進來。拿刀男人興奮地站起來,我仔細想過了要約束每個人都認真兢兢業業地玩,必須徹底修改遊戲,應該搞成一連串的兇殺,咱們幾個互相追殺,各顯神通,最後倖存的也就是最聰明的榮登兇手寶座,這才轟動,這才有趣,這樣遊戲也才真正成為遊戲。事先決定誰生誰死我總覺得有舞弊的味道也不公平,既然玩的就是心跳也不能光讓我一人心跳。
拿刀人站在燈下笑吟吟地看著三個坐在床邊的人,鋼灰色的刀在燈下鋒刃閃著寒光。
「我們不能都死。」沉默片刻,女人說,「還要留下活口去張揚,兇手只會緘口不言。
況且死多了你也會同別人混為一談。「
「我為什麼就不可能是那最後一個剩下來的?」拿刀人舉刀至鼻前看著女人說,「我覺得也沒必要設專門的宣傳員,群眾的創造力是無窮的。我們要做的是齊心協力把這種創造力吸引到我們身上。」
「我退出。」一個男人聲明。「我甘拜下風。」
「那咱們就一起退出。」拿刀人收刀入鞘。「要麼就按我說的玩。」
之後,據說那四個人說說笑笑踏上了歸程,也調侃也自嘲但無人再提遊戲之事。連關於此事的玩笑也不再開。一路曉行夜宿同行同止,只是所有人滴酒不沾。一路上那些山林野店都備有極清醇的米酒,時而有人笑著提出飲酒的建議,其他人只是笑沒人響應。山路顛簸,櫛風沐雨,四個人的眼圈黑了皮肉鬆弛了,山路之疲顯於臉上,但每到夜間宿下卻神采奕奕通宵打牌,你朝我笑我沖你樂,誰也不去一邊就寢。